第3章 · 一

发布时间: 2019-12-03 07:1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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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木先生吗?”

结城赖子声音那头,可以隐约听到汽车的喇叭声。小野木乔夫由此知道,赖子是从某处街角打来的电话。

“昨天给您添麻烦了。”

在小野木听来,赖子的声音含有一种特别的圆润。她低声讲话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突出。

“哪里,是我失礼了?”

“在工作吗?”赖子问。

“嗯。”

“真辛苦呢!”赖子稍停了一下,“只是想听听您的声音。您知道我这会儿在哪儿吗?”

“不知道。”

“就在您附近呀。”

“附近?附近的什么地方?”

“田村町。”赖子回答。

“噢,从那里走到这儿,只要三分钟左右。”

“……不过,不成呀!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今天司机把汽车停在旁边正等着呢。”

“……”

“喂,喂!听到了吗?”

“啊,听到了。”

“我现在要到一个地方去,因为路过您单位附近,所以下车来打个电话,并没有别的事,只想对昨天的事向您表示感谢。真是带我去了个好玩的地方呢!”

小野木眼前又浮现出深大寺中走在翠绿树林里的赖子的身影。树荫下,款冬遍地;款冬底下的层层枯叶,遮盖着地下的涓涓暗流。

“就是这些。好了,我要挂断了。”

“喂,喂!”小野木用力抓着电话听筒,“下一次……您什么时候来电话?”

他是想问什么时候会面,但没法明讲出来。

“就是呢……”赖子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了电车通过的声响,“过几天吧。好,再见!祝您愉快!”

“再见!”小野木无可奈何地说。还没有放下听筒,就听到对方“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电话总是由赖子先打来,不能从这边打过去。这倒不是顾忌到她的处境,而是因为她没有把电话号码告诉小野木。

不仅是电话号码,结城赖子连家庭住址也没告诉过。小野木不无根据地认为她家似乎在涩谷。然而,即使如今和她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赖子仍然明确地拒绝把家庭住址告诉给他。

所以,电话一直都是由赖子挂过来。小野木就是想打,也毫无办法。完全是单方面的联系。

对这件事,小野木多次责怪过赖子。

“再过些日子吧!”赖子每次都是这样安慰他。每当这种时候,赖子的面颊就现出一种凄清的神情,因此他总是在她的推托面前表示屈服。但是,每一次他都后悔。在一心想见到赖子的时候,只好徒自坐卧不宁。

在此之前,小野木不知把电话簿翻了多少遍。找到结城这个姓,查出属于涩谷电话局的号码。一共有八处。然而,八个号码都试着挂过电话,却全都不是。

也许是赖子讲了与夫姓不同的娘家的姓名;倘若怀疑的话,说不定竟是假名。只有一次,小野木向赖子问过这件事。

“这个问题,您没有知道的必要嘛。”赖子当时这样说,“我是结城赖子,您只要相信我这个叫结城赖子的人就成了。羁绊着我的一切系累和环境,您都不要去管。小野木先生只看着我这么个女人就行啦。关于我家里人的情况,您就不必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席位一看,柴木一郎正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着。小野木落座以后,嫌疑犯抬起眼皮滴溜溜地偷着瞧了一眼。小野木把文件一件压一件地重新放好。

“柴木,”他冲垂着头的对方说,“一般调查结束了。今天就进行到这里,你可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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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谢谢。”

嫌疑犯恭恭敬敬地把头低下去,然后又稍感惶惑地扫了小野木一眼,大约他已经敏感地看出小野木的表情与先前相比有些异样。

警察过来把柴木带走了。小野木望着柴木的背影,心不在焉地考虑着量刑问题。看看传阅过来的下一份文件,原来是个专在商店行窃的女惯犯。一看手表,已经过了十二点,于是便起身去吃饭。

小野木向侍者订了一份三明治,然后向会议室走去。会议室里,桌子摆成“口”字缺一边的形状,同届的加藤检察官正坐在一端吃着咖喱饭。

“呀,辛苦了!”

加藤指了指自己身边的椅子。

“啊。”小野木坐到他的旁边。

“累了吧。你好像精神不佳,审问了好几个吗?”

加藤一面往口中送汤,一面把脸扭向小野木。

“不,只一个。”

“案情棘手吗?”

“抢劫致伤罪。为了女人,需要生活费,在路上动起了菜刀。”

“那个女人,是出卖肉体的,还是别的什么女人?”

加藤检察官用筷子戳着黄色的米饭。

“不是。在外地和房东家的女主人相好,后来到了东京,没有工作。”

“嗯。”加藤又看了看小野木,“女人的丈夫呢?没追上来吗?”

“没有。丈夫又有了女人,好像根本就不进家门了,因此他俩才一块儿跑了出来。”

侍者端来了三明治和红茶。小野木把饭接过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结城赖子此刻大概也正在某个饭店用餐吧?是独自一人吗?然而,他不愿想到还会另有第二个人。

“我审讯的案子是,”加藤说,“丈夫用棍棒殴打和别的男人相好的妻子。在乡下。”

小野木已经吃起了三明治。

“致伤三个星期。疑犯本人说,原来是想狠狠揍老婆一顿,要是那样打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究竟是有意杀人,还是无意?这个问题就微妙了!解送书上认定是有意。”

加藤把盘中的咖喱饭一扫而光,擦了擦手。

“有趣!真是很好的学习哩!”他一边取出香烟,一边说,“妻子一方也讯问过了,她说要和丈夫离婚。不过,不承认与其他男人相好这一事实,理由只是被揍得太狠了,心里害怕。”

加藤检察官兴致正浓,看样子很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如果不是办事人员进来说上司叫他,说不定他的话还会继续下去。

“兄弟,”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加藤拍了拍小野木的肩膀,“下班回去的时候,喝杯啤酒吧!”

“好啊!哎呀,今天恕我不能奉陪了。”

“看你情绪很成问题呢!怎么啦?”

“也许是累了。”

“那可得注意。索性再到乡下去转一趟嘛!”

加藤很了解小野木的兴趣。

小野木吃完三明治,啜着红茶。他突然注意到一本厚厚的书丢在桌子上,就在加藤坐过的位置上,看样子是他落下的。

小野木漫不经心地把书拿过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本很旧的案例集。加藤是个学习迷,似乎经常读这类东西。

书里夹着一张纸条,好像是加藤放进去的。小野木把那一页掀开来。

这是一份判决原件,明治二十四年【10】的陈年旧账。小野木读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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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述被告之蓄意杀人事件,业已审理完毕:

被告富田勘次郎,于明治二十三年十一月以来,即与滋贺县XX郡XX村小杉与兵卫之次女聪结婚。虽察知聪自明治二十四年三月中便与川村金吉者私通,然并未强行阻止,而依然默许。其时,因有居住横滨之姓氏不详男子,屡屡来访聪。被告遂向聪询问该人系何种关系者。聪答系甥云云。被告不信,强以诘问事实。既如斯被疑,聪遂欲以死示清白,乃持庖刀欲自刎。虽予以阻止,然被告之疑念愈加一层。明治二十四年四月三日夜,被告于聪不在时归宅,适值上述男子来寻聪,遂予挽留并请其入室内。然该男子却似逃离去……

小野木吸了一口烟。烟雾在书本上弥漫浮动。眼睛却无法控制地硬往下看去。这是令人不安的一段文字:

被告悄然跟踪离去之上述男子,认定其寄足某车铺,遂至车铺询问该男子之姓氏住所,且问及是否为该男子与聪私通而行周旋。车匠答云,不知其住所,且亦未行私通之周旋等。随即约定尔来不再助其会面等,乃归宅。至该夜十一时,聪与被告自曲艺场归来,因提起自横滨来之某人,聪依然答以甥云。然聪所称甥者,实系情夫。聪自思忖,执意恋慕之情,早属无可掩盖之事实,而始终隐蔽,徒使妒之更甚。遂于被告责问其不道义之时,聪始申明姓氏乃坂本喜太郎也。盖非但包匿其住所,且傲然答曰,若徒自受疑,莫不如死,因请杀云云。更因其不再吐露事实,被告遂于兹怒心俄发、自不能押,乃生宁杀聪之意。翌日午前二时顷,持来预置于邻室衣柜下之切鳝庖刀,由聪横卧处旁,俄然刺贯其咽喉部,切断左右颈动静脉及气管,外又致伤数所,终杀害之。

绳之以法,当按刑法第二百九十条论处。

以上述理由,处被告人富田勘次郎以死刑。

明治二十四年十月三十一日,于东京地方裁判所,检察官阿南尚列席宣判第一审之判决者也。

小野木合上厚厚的书本。红色的纸条从书页之间露出头来。

与自己同届的这位检察官,大概眼下处理的案件与这个案例很相似,所以才夹了一张纸条代替书签。

小野木吸着烟,在那里坐了许久。眼前有些发黑。在这里吃饭的其他检察官们一个都不在了。微弱的阳光从窗子射进室内。由于紧邻的建筑物很高,所以只有极少的阳光泄露进来。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

抬眼望去,驼背的石井检察官慢悠悠地出现在门口,面部略有些暗,只有眼镜闪着亮光。

小野木感到很意外,刷地站起来鞠了一躬。

“啊,小野木检察官。”

石井检察官走到小野木身旁。

“吃过饭了吗?”前辈检察官问。

“嗯,已经吃过了。正要回办公室去。”

“年轻人,”小野木刚说完,石井留住他说,“方才你进行的抢劫致伤的审问……”

“是。”

“审得很好嘛!我稍微听了一下。”

“啊。”

小野木低下头。他知道石井检察官当时站在一边旁听了一会儿。

“过几天,”小野木说,“讨论定刑草案的时候,还请您多指教。”

“好哇!”石井答道。

小野木在返回办公室的楼道里走着。尽管受到前辈的称赞,他却无动于衷,只觉得四周一片昏暗。

然而,在这昏暗之中,他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特别想再次听听结城赖子的声音。

从机关下班以后,小野木独自从日比谷公园旁边穿过,朝银座方向走去。他不肯立即乘公共汽车回去,想边走边考虑一些问题。

晚上,小野木在公寓里记下日记。

赖子来电话。机关。

最后这部分,记得最简单,只是备忘的字句。

昨天那部分是这样写的:

与赖子去深大寺。偶遇在诹访见到的那位年轻女性。从深大寺转到多摩川。

别的事情都写得相当详细,唯有出现赖子名字的部分,无一例外地都很简短。

小野木吸着香烟,翻看着前面的日记。因为是独身生活,屋子里十分清静。不知哪个房间的收音机,播送完新闻的最后一条消息,正在报告职业棒球比赛的结果。

与赖子去向岛散步。

赖子来电话至公寓。

同赖子去观赏大海的夜景。

有间隔两天的,也有相距十天的。

这种简要的记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以前写得更为详尽,也记得有感情。从变得简洁的地方开始,意味着生活发生了某种变化。因为发生了那件事,文字上便开始失掉了自由。

日记写得很随便。那是记在一本类似账本的厚笔记本上的,连去年那部分也都订在了一起。

X月X日。天朗而风寒。傍晚去舞剧院观看莫斯科艺术剧院的演出。一周前弄到的戏票。由今日起上演《在底层》,以取代《樱桃园》……中途退场。

从这一天起,赖子开始出现在日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