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城庸雄懒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又落在那叠邮件上。
那并不是一副特别感兴趣的目光。
他欣赏似的翻弄着那些业已看过一遍的信封,另一只手依然插在大方格夹大衣的口袋里。
从侧面看去,脸上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他五官端正,正由于这一点,一本正经的时候,表情往往是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
结城用指尖弹开股票业界报纸,拿起一份百货公司的通知单。拆开封口,打开里面看了一下。那是一份很漂亮的彩色印刷品,他心不在焉地盯着通知单,眸子里根本没有要读的意思,完全是一副心里在考虑问题的表情。
女佣人进来了,惶恐地走近窗外阳光照着半边肩头的主人。她默不作声地鞠了个躬,说:“给您放在这里吗?”
这是指端来的咖啡。结城看了一眼,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抽出手要喝咖啡,长长的袖口却有点碍事。
“为您准备早餐吗?”女佣人问。主人是早晨九点钟回来的,考虑到这个时间才问他是否要预备早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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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板着面孔沉默了一会儿,以干哑的嗓音说:“给小山准备!我不吃了。”小山是汽车司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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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太太说去送谁?”
目光仍然落在邮件上,既没有看女佣人的脸,也没有动一动身子。
“啊,不清楚。太太什么也没有讲。”
对此,结城没有吭声,只微微地动了动下颚。他脖子上围着一很雅致的围巾。
他保持原来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然后打开面前的玻璃窗,起身离开坐椅,面向庭院站到窗前。草坪上的阳光已经延伸到临近房檐下了。
结城吹了一声口哨。草坪向阳的地方正蹲着一只狗,听到结城的口哨,那狗动了动尾巴,刚要站起来,却又回身在原地蹲下了。结城也没有对狗特别感兴趣的样子。
早晨令人怅惘的冷空气充斥在住宅里。结城把大衣领子稍稍立起,走出自己的书房。他穿过走廊,往对面妻子的房间望了望。
妻子房间的窗户也是向阳的,十分明亮。房间分作两个,其中一间是樱木地板,没铺榻榻米,放有桌子和椅子。
书架上,书籍摆得次序井然。根据赖子的爱好,按不同类别排列着。
墙壁上的装饰品和带框的油画,以庄重淡雅者居多,也都体现着她的兴趣。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反射着窗外的阳光。
结城下意识地用手指摸了摸桌面,又移步朝日式房间走去。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好像在信步闲游。
在这个房间里,他站立不动地看了一会儿壁龛里的插花和黑檀木桌上的装饰品。那洁白的菊花简直寒气逼人。
这间铺榻榻米的房间收拾得洁净整齐。他走到放在一角的西服衣橱前,拉开门往里瞧了瞧,马上又把门关好,然后来到装和服的衣柜前,刚要把手指放到拉环上,突然又收住自己的动作,把手重新插到衣袋里。
结城脸上仍然带着思索的神情,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三遭,然后看了看手表。
他走出妻子房间,耸起肩膀,径直朝房门口走去。
“您要外出吗?”女佣人发现男主人要走,忙跑出来双膝跪到地板上。结城一声不吭地坐下,低头用鞋拔子穿着鞋,他的动作本来就显得郁郁寡欢,对女佣人就更不屑一顾了。
“您走啦!”女佣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主人高大的身影已经走到大门外面去了。
从门口到马路是很陡的石头台阶,他慢腾腾地、一级一级地向下走去,汽车就在下面等候着。
司机小山连忙从驾驶席下来,把车门打开。
“承您款待了!”站在路上扶住车门的小山低下头,感谢为他提供的早餐。
“去公司吗?”握住方向盘以后,司机恭恭敬敬地朝后坐席上的主人问道。
“嗯。”结城从口袋里掏出外国香烟衔在口里,车子在只有一侧照到阳光的住宅区马路上奔驰起来。
结城闭起眼睛吐出一口蓝色的烟雾,烟雾在车棚顶四散飘荡着。
当车子离开住宅区狭窄的街道驶入商店林立的宽阔马路时,结城好像讲了句什么。
“啊?”司机扭过头来。他误以为主人要改变行车的目的地了。
看来,结城方才确实是想说这句话的,但看看表又说:“不,可以。”
所谓“可以”,就是指按预定计划到公司去。司机因此想到,主人是改变了要去S町的念头。结城一个情妇的住宅便在S町。
随着逐渐临近市中心,往来车辆的数量增多了。结城的车子在有交通指示灯的路口停下,又在车辆拥挤的地方停止前进,在这无聊的时间里,结城的两眼总是望着外面,惘然若失地沉思着。
汽车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紧旁边还并排耸立着另外一座同样的大厦,许多小汽车整齐地停在那里。结城庸雄擦得雪亮的皮鞋一落地,脱下帽子的小山司机就问道:“在这儿等您吗?”
“啊。”结城稍考虑了一会儿,“对了,今天要出去买东西的。你到那边去吧!”交代完就进了大厦的正门。他把嘴里叼的香烟吐到地上,用皮鞋碾碎。司机小山完全领会“那边”的含义。
大厦的一层是商店区,一家挨一家的商店,全都很漂亮。有卖西服料子的布店,有专门向外国人出售土特产之类的杂货店,还有西装及服饰品商店、一般杂品店、饭店等,无论哪一家,外表都很豪华,橱窗都自成一趣。即便在白天,也和夜晚一样,家家都灯火辉煌。
大厦正中央有一架电梯。结城踏过大理石地板,站到电梯前。有十二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结城站到最末尾处。
闪着金属光泽的电梯门打开,结城走了进去。
“您早!”电梯里熟识的面孔向结城寒暄道。
“您早!”也许由于对方是其他公司的职员,结城此刻的表情非常和蔼可亲,含笑的眼睛也煞是令人喜欢。站在人群角落里的两个女办事员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目不转睛地瞧着结城。
他在四楼下了电梯。这层以走廊为分界线,两边一个挨一个地排着各种名目的办事处。所有彼此隔开的办事处,无一例外地都在玻璃门上写着本公司的名字。结城经过大理石走廊时,皮鞋咯吱咯吱地响着。两侧办事处的房门不断地开开关关,不停地有人出出进进。因为这些都是自己办事处邻近的熟人,所以结城多次重复地问候着“您早”,态度从容,目光和善。
后面那些目送他走过去的女办事员们都在对他评头品足。这座大厦里的青年女子,老早就有一个共同的印象,都认为“结城先生太帅了!”
结城推开写有“朝阳商业股份有限公司”的毛玻璃门。这个办事处比起其他办事处来,要小一半。
“您早!”看到结城庸雄,室内一个年轻女办事员站起身鞠了个躬。接着,另外两名年轻的男职员也从椅子上欠身道了早安。
结城走到靠窗子的大办公桌前,让女办事员帮他脱下大衣。办事处大体上还像个样子。然而,与商业公司这个名目相比,摆的账簿却不多,显得很不相称。比起其他办事处,设备也显得格外简陋。唯独电话很阔气,备有不同号码的两部,一部在结城面前,另一部在办事员那边。
结城双肘支在放有电话的办公桌上,两手托腮吸着烟。在蓝色的烟雾中,他眉头颦蹙,情形就像烟雾刺激了眼睛一样。表情木然,仿佛是在思考不着边际的问题。
因为经理来了,两名男职员多少有些拘谨地工作着,女办事员把邮件拿到经理结城的面前。他把托腮的手放下,一件一件地往下看去。也像在家里时一样,动作颇不耐烦。但办事处仅有今天一天的邮件,所以数量不多。
他逐件看着背面的落款,不需要的都用指头弹开,只拣出五六件留在手头,然后朝女办事员“喂”地喊了一声,把其余的都退给了她。
结城细心地用剪刀剪开封口。拆信阅读,确实用了很多工夫。根据内容,还拿出记事本做了笔记。处理这五六封信,足足花去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从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看来在公事方面他的性格还是一丝不苟的,抽屉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这时,他把三封信收到里面,然后关上抽屉,重新锁好,把剩下的几封用手撕碎。
信件处理完毕,他马上又叼起香烟。支配着这间办事处的,是四个人的沉默。因为结城情绪不高,其他三名雇员好像连咳嗽一声都有所顾忌。
结城面前的电话响了。他敏捷地拿起听筒。办事处里的两部电话不能混用。结城办公桌上的电话一响,必得由他来接,只要他在场,绝对禁止其他雇员代接。
电话里,对方大约报了姓名,结城只是“啊,啊”地应着。他把椅子稍转了一下,盘膝而坐,换成很随便的姿势,不过,用语还是满恭敬的。
“前几天实在谢谢了。”结城说,“不,哪里哪里!是我招待不周。让您回得迟了,反而给您添麻烦了吧!啊,啊。”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听对方讲话。
“知道了。”回答的时候,头还低了一下,“我和他经常保持着联系,所以即刻就把这个意思转告给他。时间和地点改日我再奉告。谢谢,实在让您费心啦!好,就这样。”
挂上电话,结城旋动坐椅,把身体朝向办公桌,咔嚓一声按响打火机,把熄灭的香烟重新点上。接着取出记事本,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又立即装进口袋。
结城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一会儿。完全是一副与刚才电话内容毫无关联的、呆呆发愣的表情。他的这副表情,与和人说话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先前堆满和蔼笑容的眼角,此时变得严厉而孤独。
此刻就正是这样一副眼神。从结城的姿势中流露出一种茕茕孑立的寂寞感。
结城动了动身体,嘴里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拿起听筒,不耐烦地拨动了号码盘。大概对方已经接通,他问道:“阿柳在吗?”
接电话的可能就是阿柳本人。他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使椅子转向窗户,脊背冲着办事员们。
“今晚七点,有两位客人要去,到时候拜托你多加关照哟!……不,我不去。”
结城这样说。对方大约提出要他也去。
“不成!”结城拒绝道,“我还有很多事呢!过些日子再去吧。”
对方似乎又追问他什么时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