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枣红母马,拴在四合院外边的高墙根儿。姚士杰用铁刮子,搔过开始换毛的马。他蹲在地下,歪着戴瓜皮帽的脑袋,从下面观察母马鼓鼓的大肚皮跳动。在里头动弹的不是骡驹,而是三百块人民币。富农断定:它只能比这个数多,不能比这个数少!
“快啦!”姚士杰独自一个人快活地说话,“至多半个月,它就下呀……”
女人要生娃子,母马要下骡驹,又添人口又添财,富农心中热腾腾,乐滋滋,说不出的舒畅。
“混账!他妈的,啥人民代表!真正混账!”什么人咒咒骂骂在巷子里走过来。姚士杰掉头一看,噢!白占魁!
“我的天!还有人惹你?”姚士杰鄙视地想,不理睬他,继续观察母马肚皮的跳动。
这白占魁在土改和复查土改的时候,那股疯狂劲儿,曾经吓得姚士杰心惊肉跳。那时候,一想起万一共产党听信了这个疯狂分子,把他的成份定成地主,接着分配掉他的土地和浮财,最后往他的四合院里头,塞进来几户基本群众,他就饭也咽不下去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只想拿把杀猪刀,去捅死这个家伙。可是在村巷里碰见他,姚士杰还得强意打招呼,把这个兵痞二流子当村干部逢迎,问他:“吃了饭没?”现在,嘿,现在姚士杰连郭振山也不骇怕了,还尿他白占魁做什么?
姚士杰站起来了。他一只手搔着母马滚圆溜胖的臀部,另一只手伸下去捏马奶子。他想更准确地判断下骡驹的日期。他右眼上眼皮有一点疤的眼睛,高傲地望着天空,故意显得十分不可亲近,好像他根本不认识白占魁是哪个村的人。
“新社会不压迫人?他妈的!不往死压迫人!”白占魁到高增福草棚屋前面转了个弯,又折过来了。他不再往东去了。他把裤管提起来,愤怒地在姚士杰街门对面,照壁跟前的土台上蹲下来了,“他妈的!啥鸟都在我白占魁脑袋上垒窝!实话说吧,姓白的不是好欺负的!”
姚士杰觉得白占魁好奇怪。为什么在他跟前骂村干部呢?是不是专意骂给他听呢?他在上黄堡集的路上,听见如果有人骂拥护新社会的任何人,他都感到兴趣。他不由自主要凑到跟前去听听,听了觉得心里很舒畅。现在,这个土改中的疯狂分子,跑到他跟前来骂人民代表,为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丢开了母马,转过身来,两手互相拍打着从马奶子沾上的肮脏,有兴趣地笑问:
“你这大清早为啥?”
“为啥!高增福昨黑间在学校里,指住鼻子训我!我咽不下去他小子这口气!我不和他闹事,他还想给我扣反革命帽子哩!……”
啊啊!原来这个前国民党军下士是来找高增福挑衅的。高增福带着才娃,不知上哪里去了。看见那草棚屋的板门挂着铁锁,他才更加放肆起来,在富农跟前蹲下来。
姚士杰好笑地问:
“说的啥话?怎能给土改积极分子扣反革命帽子?”
“好你哩!咱啥积极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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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士杰哩!甭在我脸上撒尿了。”白占魁表现出一种求饶的神气。
姚士杰更加大胆地嘲笑:
“你那么骚情,也没当上村干部?你喊‘共产党万岁’,一世界都听见,也是白喊吗?”
白占魁歪倒了齐额颅箍头巾的光秃脑袋,灰溜溜地扯长声,叹了口气。然后,他很难受地说:
“从前的事甭提哩。算我瞎了眼!士杰,咱在这汤河滩里,站不住了……”
“为啥站不住了?这不是好地方吗?‘漉河一川,不如汤河一湾’!”姚士杰嘲弄地盯着白占魁。白占魁好像伤了根的草,蔫溜溜地耷拉着脑袋。姚士杰忍不住报复心,大声教训说:“你甭想一年一回土改哩!就像种地一样,年年冬里等工作组来,收拾人家。不是给你分下几亩地啦吗?你该好好学学种庄稼的活哩哎!”
“唉!”白占魁叹口气说,“种啥庄稼哩?牛没牛,驴没驴,连吃的也没……”
姚士杰立刻觉察到不妙,后悔自己不该理睬这个不定型的家伙。他干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从拴马橛子上拿起铁刮子,忙往街门里头走。
但是白占魁在街门道里追上了他,扯住他的干净的黑棉袄袖子,用下贱的眼光望着他。
“士杰!给我借上二斗白米。……”
“啊?我哪里有……”
“收了夏还你麦!……”
“咳!你看你!放手!我连黑米也没……”
“好士杰哩!你甭记恨我哩!前两年,那股潮流,害得,好乡亲,全成仇人了。”
在前一刹那间,姚士杰真想把白占魁推出街门道去,把街门扇喀嚓一声闩起来。但是这一刹那间,听了白占魁这句明白求饶的话,他心里转了念头:
“这是一条狗。撩给他点吃的,他朝你摇尾巴;惹恼他,他破命咬你。叫他倒过来咬干部吧!”
在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白占魁见和解有了希望,又笑嘻嘻地加添说:
“翠娥给我出的主意,她叫我来朝你借米。……”
一句话勾起了姚士杰解放前和李翠娥的旧情,脸上露出了笑容。白占魁灰黄的笑脸不如翠娥柔软的臀部,能够打动姚士杰的心。
“就是啦!你放脱我的袖子。”
白占魁放脱富农的袖子,露出满嘴的黑牙齿,逢迎地笑着。
“我也困难。所以上,昨黑间活跃借贷的会,我就没敢去喀。”
“我知道,怎么能不知道呢?嘻嘻……”
“悄悄地!甭张声!甭叫人家说我有一河滩粮食喀!”
“放心!我不是娃子。再说,有二斗米安顿住翠娥,我就走西省了。要回来,在割青稞的时候……”
“那么,黑间拿口袋来!……”姚士杰慷慨地说。
……夜里,白占魁刚刚撅着屁股背着米口袋,像一条狗一样骨碌碌溜出四合院的街门。这四合院几年来在被斗争的危险中那种互相谅解、互相怜悯的家庭和睦,一下子遭到了破坏。
姚士杰他妈,一个六十几岁的胖老婆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儿子的这种糊涂行为。老婆婆是这官渠岸著名的“慈善家”,正房中屋里供着菩萨,见天三叩首,早晚一炉香。她对于任何恶言、凶事,总是那一句既简单又包含着一切意思的“阿弥陀佛”。几年来,老婆婆对村中历次群众运动的阶级斗争,说过无数的“阿弥陀佛”。对于大喊大叫要求把她家定成地主的白占魁,她更不倦地祝祷菩萨显灵,惩戒尘世上的这个坏虫,哪料想到她的儿子,现在反倒借给他粮食,真是“阿弥陀佛”!
姚士杰走到东厢屋,他妈跟到东厢屋;姚士杰走到西厢屋,他妈跟到西厢屋。姚士杰走到门房西屋马槽跟前,给母马拌草,他妈也跟着去了。她站在他眼前,棉花嘴咄咄呐呐,一定要问清楚儿子为什么给白占魁借米。在她看来,宁肯把大米倒在槽里拌马料,撒在院里喂鸡,也不借给那个菩萨将来要惩戒的人。
姚士杰一只手拿水瓢,另一只手拿木棒搅拌麸皮和干草。他尽量忍耐着,不对信奉菩萨的他妈冒火。
“妈,”他善劝说,“这社会的事,你老人家不明白。”
“我明白。你说。我能明白。”
“你明白个啥嘛!你明白!你明白?土改那阵子,我买了一张毛主席像,你不让挂!好汉厉害,不在脸上,在心里头哩!”
老婆婆肉囊囊的脸上,表现出一种认错的笑容。
“你说清楚是为给村干部们看的,我还阻挡来吗?”
“正月里来了亲戚,你就给咱露底哩!多亏是富亲戚,要是穷亲戚……”
姚士杰想起这种假装拥护共产党的底子被揭穿,可能在邻居中间引起的恶印象,他恨得两眼直瞪着他妈,用搅拌草的木棒棒敲槽帮子。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婆婆见俗人儿子生了气,低头扶着门框,退了出去。
“阿弥陀佛!”她在黑暗中走过砖铺的院子,继续念着,回正房东屋去了。
姚士杰回到正房西屋,三十几岁还娇滴滴的婆娘,坐在炕上撅着个嘴,屁股一拧,把黑油油头发的后脑对准他。中年妇人固执地不给自己的男人看见她营养得很红润的脸盘。……
姚士杰站在竖柜跟前,从抽屉里取出火纸,准备吸水烟。他抿着嘴笑,心底里相当喜欢这女人的醋劲儿。隔了二三年,眼角里只要扫见一点影儿,就又勾起她的醋意来了。
他摆出男人威严的架子,从石油灯上点着火纸,呼噜呼噜吸水烟,不招惹婆娘。他把二斗大米打发走白占魁,浑身带劲。实在说,他不想再和李翠娥勾搭;实在说,他知道一个富农,在新政权底下应该怎样检点。他带劲是因为这条咬了他二三年的癞皮狗,终于重新归顺了他。政府发给姚士杰土地证,宣布他的成份最后确定,他精神上已经产生了一种安全感。白占魁的归顺,可以说更具体地证实了这种安全的可靠。像白占魁这样的人,他和你好,也许并不是你走运;但他和你决裂,你就很有可能吃他的亏。
他的婆娘掂着下腹尖尖的肚皮,正在铺炕。她摔摔掼掼,表示她的抗议。她等待着男人开言,可是她只听见吸水烟的声音。她终于憋不住了,自己先开口了。
“你规矩才几年,这又张狂起了?”
“我做啥了呢?”
“你当心!看冯有万那个愣小子,把你和翠娥绑在一块,送到下堡村乡政府着!”
“咦呀!你把我全当成一个竹筒子啦!我就那么没心?这社会里,看我的魂灵还敢到翠娥那草棚屋去不?”
“那么你为啥给白占魁塞粮食?”
“你放心!他白吃不了的。”
“你给他一石白米,看他白吃了不?”
“我给他两石!”姚士杰牙帮子一歪,显出凶狠的阴谋家的脸相说,“我有我的用意。前两年你听见他喊共产党万岁,心不哆嗦吗?给他咬我一口,恐怕你要到县里的看守所去看望我哩!”
婆娘明白了,掉过头瞟他一眼,噗嗤笑了。
爷爷是清朝末年死的。稻地里只有少数六十岁以上的人见过姚老汉,说是死于一种奇怪的慢性病——“财痨”。姚士杰他爹,差不多所有蛤蟆滩的新老住户都知道外号叫“铁爪子”,意思是剥削人残忍。最被人广泛传说的是“铁爪子”有一个净粮食的扇车,穷佃户们想借用一下吗?不行!扇车上写着四个大字:“出赁不借”,使唤一回一升粮食。你使唤毕,当晚即便忙到半夜,也不要忘了把扇车抬还“铁爪子”;因为第二天早晨还去,他就要给你算两回,向你要二升粮食。你表示难意,老汉会板着脸说:“这是规例,不是兴你一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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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士杰敦实的身体里循环的,就是这样气质的血型。他平生的理想,是和下堡村的杨大剥皮、吕二细鬼,三足鼎立,平起平坐,而不满足于仅仅做蛤蟆滩的“稻地王”。但是一九四九年的解放,打断了他这美梦。一九五〇年按土地改革法,征收了他多余的土地,又清算了他的高利贷剥削;那些过去给他的利息已经和本金相等的,就一笔勾销了。工作人员在群众会上,还一再地公开宣传孤立富农,要求他的左邻右舍和他划清界限,防止富农的破坏活动。唉唉!解放前,全蛤蟆滩的公事,都从他姚士杰口里出。他从稻地中间的路上走过去,两旁稻地里干活的穷庄稼人,都停住活儿,向他招呼。土改把他翻到全村人的最底层,整个蛤蟆滩是一家,姚士杰独独是另一家。这种对待使他满肚子气。他心中不光恨共产党,而且恨蛤蟆滩的每一个拥护共产党的庄稼人。……
白占魁取走粮食的第二天早晨,姚士杰在正房中屋脚地,端着大老碗吃饭,听见街门洞里一个人咳嗽了一声。
“士杰在家不?”什么人问。
姚士杰心里不禁一怔,嘴里噙着饭,臭骂白占魁:“这个龟子孙!大约是郭振山指使他来刺探我的虚实。这个龟子孙!他咒骂高增福,大约是迷弄我的圈套。我上当了!唉!这个龟子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