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皱纹的宽额颅上,隆起着拔过火罐的酱红色圆印;毛茸茸的大鼻孔喷着火焰般的热气;嘴唇干裂了,有胡楂的嘴角上出现了火泡;那双曾经是光芒四射的大眼睛珠子,现在失去了神采;土改时候打雷似的嗓子,也嘶哑了——咱们的郭振山,躺在草棚屋的小炕上两天了。
普通的伤风感冒,打击不倒这个强壮的中年庄稼汉。这个强性子人,向来在发烧的时候,既不吃药,也不躺下,他是用拼命劳动来治感冒的,总是隔过夜就治好了。但是这回他病得沉重,不吃不喝,只是用被窝包住脑袋沉睡。
代表主任他妈不断地颠到小炕边来问:
“振山,叫给你擀些细面条儿吧?”
“不吃……”代表主任在被窝里头瓮声瓮气地回答。
“那么叫给你打几个鸡蛋?……”
“吃不下去。”
“唉!振山!”老婆婆愁眉苦脸说,“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嘛!人是铁,饭是钢。人有了病不想吃,也得强吃点。你是个常指教人的人……”
“去去去!……”被窝里头不耐烦了。
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娘和儿子赌气。老婆婆隔不大工夫,又颠到小炕边来了。
“振山,这阵你觉着怎样?”
“哼……”郭振山不愿意说话。
“振山,”他妈焦虑地说,“你这回病,好不对劲儿呀。是不是叫振海上黄堡去,把卫生所的先生请来?”
“不用……”
“那么,叫到下堡村去请高先生来?”
“好你哩!”
“怎么?”
“叫我静静地睡……”被窝里瓮声瓮气的声音断了。
老婆婆按照古老的迷信思想,认定儿子不仅仅是开活跃借贷会的那晚上,和卢支书在汤河畔上说话时间长,着了凉。她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魔鬼在儿子和卢支书说话的时候,附了他的身。老婆婆暗地里同振山媳妇和振海媳妇取得协议,在星全的黑夜,瞒着无神论的共产党员,到汤河畔的路上送鬼。她跪在路上,用两手堆起一个沙土堆,插香、焚纸、叩头,老婆婆求告魔鬼,在十字路上另等旁人去。……
但是,代表主任第二天仍然是沉睡不起,虽然头上摸起来已经不那么发烧了。……
包在被窝里的郭振山难受极了。他觉得人到倒霉的时候,走平路都会栽跟头的。头年冬天,他刚刚准备买二亩稻地,就被梁生宝知道,汇报给支部了,弄得他在整党的支部会上检讨了三回。这回,他把准备买地的部分粮食,投资给私商韩万祥开设在黄堡北门外的砖瓦窑“支援建设”,想不到卢支书这么快就知道了。他那晚追到汤河畔上,和卢支书磨了半天牙,支书也没有漏出一点口风,是谁反映他的。他坚决地不承认有这回事情。卢支书说:“没这回事,你管他谁反映呢?”他又试探地说:他没有给砖瓦窑投资,即便投了资,也不能和买地、放账那些可耻的剥削行为比,这是支援建设。卢支书说:“呀!同志!你的嘴才太巧了嘛!你支援建设,为啥不同生宝同志一样,实心实意组织上一个互助组,帮助翻身户生产呢?你把粮食投给私商开的砖瓦窑,‘支援建设’哩?好同志哩!你这是做生意!你甭看自己那么精,看别人那么傻哩!你心上有七十二个窟窿眼儿,别人都能看出来,只不过是嘴里不说罢了!”郭振山红了脸。他还说什么呢?党支书已经把话说绝了。
郭振山在被窝里头苦苦寻思:卢支书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漏了风的?就连他妈、他婆娘、振海两口子,他都瞒着。他们问他:为什么给老韩装粮食?他告诉他们:“悄悄不敢说!我拿咱节余下的粮食,陆陆续续给咱定下些砖瓦。想住高瓦房的话,把嘴闭紧些!”全家都感激这个当家人深谋远虑,又知道他在去冬整党的会上挨过“整”,还会给他抖风吗?至于韩万祥,为了解决窑上工人的口粮问题,拉他的股子,恨不得给他作揖。“咱情知你们党里头不许买地、放账、雇长工、做生意。郭主任,你放心!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从我嘴里漏了风,你往咱脸上唾!说老韩不成人!叫咱老韩穿开裆裤!”好精的韩掌柜,也算黄堡街上少数几个精人里头的一个哩,会拆自己的台吗?啊,啊!郭振山终于从记忆里搜索出来了,似乎有两回在黄堡集上,他和韩万祥说话,给梁生宝碰见过。……
“又是他!”郭振山在被窝里苦恼地想,“又是他!对这号事,就他眼尖、鼻子灵!”
他难受地回忆起农历正月里,区委王书记到蛤蟆滩来整顿互助组的那些使他难堪的日子。他觉得自己理短,说话用的音量很小,甚至身量也太高了,目标大了容易引人注目。加上王书记和梁生宝那么亲热,黑夜两人挤在一个小炕上睡觉,他心里更加不是味儿。那时候,郭振山就在心里警告他自己:“你当心啊,当心人家往王书记耳朵里,灌你的坏话啊!你要当心呀!”现在,郭振山在充满了汗水味的被窝里,愤愤然想道:
“生宝同志!你要指望你的能耐往上爬哪!你甭在领导跟前,臭我郭振山的名声,抬高你自家!”
他从心里不服气梁生宝。小伙子能有几两几钱能耐?
“我郭某人要是和你一样,婆娘没婆娘,娃子没娃子,我的互助组,比你生宝同志的能强十倍!不是吹!”郭振山在被窝里头,不服气地想。
他脑袋一想热,就想豁出来不创家立业了,创国家大业吧。叫你生宝看看谁把互助组闹得更欢腾。但他在被窝一翻身,又改变了主意:不能拿过光景的事赌气!“社会主义”,这是人们刚开始在嘴上谈论的名词。到处有人关切地问:咱中国什么时候实行社会主义,没有一个地方有人明确地回答过。可见庄稼人面前,摆着的是一条渺茫的漫长道路。也许这一代人走不到,需要下一代人接着走哩!感谢土地改革,给了幸运的郭振山这创家立业的坚实基础,他和他兄弟振海两个气死牛地劳动,不愁压不倒他郭世富!何况老三振江在城市向农村第一次要人的时候,他就让他到西安电厂里去当徒工,升了技工就能往家捎钱!一九五三年是国家建设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头一年,却是郭振山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三年。他是从一九五一年就开始了。他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目标是:按人口平均,土地面积赶上郭世富。以此为限,绝不超过。他绝不使自己的家业接近仇人姚士杰,那和他的“政治性儿”水火不相容。他一根椽一根檩地备料,人不知鬼不觉地准备在他的第二个五年计划(从一九五六年起)盖瓦房。先盖正房,第三年(一九五八)盖东西厢房,第五年(一九六〇)盖前楼。不能太急,太急了不像个共产党员!但即使这样,党组织一再阻挠他的计划实现。他创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已经破产了,整党的时候已经把共产党员买地,提到犯纪律的水平上来了。他只好把第二个五年计划的事情提前,谁知刚刚露了头,就被党支部发觉了。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在头年冬天整党的会上,郭振山也曾热过:
“说得对着哩!红军走雪山,过草地的那工夫,也不知道啥时光全国解放喀。可是他们走破了脚还是走,十几年就打倒了老蒋。这社会主义也许只要一二十年工夫吧?”
他和下堡乡的其他共产党员,一块走出下堡村乡政府的大门洞,脑子里充满了崇高的社会主义理想。在过汤河的独木桥的时候,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时候,他和生宝同志亲密地商量过,怎样把蛤蟆滩的互助组整顿好,怎样帮助在生产上和生活上有困难的分地户,别叫他们重新摔倒啰。但是当他睡在炕上婆娘娃子们中间的时候,西厢屋郭振海强壮的鼾声,东厢屋牛棚里牛啃铡碎的玉米秆的声音,棚上头保卫粮食的猫咬住老鼠的声音,一下子就把他拉回现实世界了。他办工作误工太多了,老二振海都经常威胁着要和他分家哩;他认真搞互助组,老二怎么能情愿呢?他自己娃多,振海娃少;他的劳动也不抵振海那么强壮了。他不能和老二分家。不能!坚决不能!俗话说:“好家当,怕三份分哩!”分开以后,他家人的生活要受紧!一块过,底子厚,力量大!
“咱当个普普通通的党员算哩!咱光把村里的行政工作办好算哩!”他想,“光荣!光荣!咱没那条件光荣啊!”于是,土改时候下堡乡赫赫有名的人物,拿定最后的主意,给自家当家,不给贫雇农当家了。他没想到卢支书抓他抓得这样紧,也没想到村里的行政工作,竟变得这样难办,竟不允许他敷衍了事!
他妈端来一碗汤面条。碗里五颜六色——红的是辣椒,绿的是蒜苗,黄的是豆油点子,看了真使人流出口水。老婆婆端到她儿子跟前,用筷子搅几搅,说:
“振山,看!你屋里家给做下了,你就强挣着吃上它两碗。”
. ?
“怎么办呀?村里的行政工作,这样难办,党员这样难当,怎么办呀?”这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塞得他脑袋发涨。
“亏你还是常指教人的人!”他妈又咄呐他。
“在外头精明,在屋里糊涂!妈,你甭管他,爱吃不吃!”他婆娘抱着噙奶的娃子,赌气了。
郭振山勉强用筷子夹起面条,送进嘴里。他懒得嚼。他心里头想:
“共产党员呀!共产党员呀!这么难当?……”他的脑子还是被这个问题苦恼着——卢明昌用那么不喜欢的眼光盯他哩。他不在这个党过不了日子吗?
他使劲地咽下去第一口面条。他用筷子夹了第二口,噙在嘴里,又不嚼动了。这时候,他的全部身体都失去知觉和动作的机能了,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脑袋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