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真无邪的改霞心目中,代表主任基本上是正派的、正确的。她爱的生宝同志入党的介绍人嘛。她听说:整党中批评他的时候,人人都得先说几句他在土改中的功绩,然后才惋惜他对互助合作不积极。她踩着稻地塄坎上的青草,向郭振山走着,做梦也不会想到代表主任是摸黑找韩掌柜那样的人。要是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当然会认为是中伤,破坏共产党员的威信。因为在她眼里,郭振山的心地、积极的言词,他那魁梧的身躯,和他一本正经的外表,是相一致的。即便在整党时检讨过土改中占便宜、土改后买地的自发思想,都不足以动摇整个土改时期,郭振山嵌在改霞脑中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的天!下堡乡只有两个县人民代表——卢支书和郭主任!这样的事实可以怀疑它的正确性,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改霞信任呢?在她看来,代表主任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在蛤蟆滩,他是党的领导;刚出土的嫩芽梁生宝,无论如何,还需要时问来证明他有作为。并且这代表主任又是无私地关心她的前途啊……
改霞怒气冲冲跑到翻身渠西岸来了。她站在弯腰用镢头挖土的郭振山跟前,把手里的信,伸手递给他。
赤着上身做活的郭振山,停住做活了。他手握着镢头把,转过身,兄长一般亲切。他看着改霞气呼呼地使着性子,脸都发青了。他一边接信,一边笑问:
“啥事?改霞,把你气的?……”
“不要脸的永茂给人写信哩!”改霞连气带羞,脸又通红了,两眼冒火星。她愤恨地咬牙切齿说,“谁知道他啰啰嗦嗦写多少!拿供我上中学引诱我哩!挑拨我脱离团的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他白白辱没我!”
上身脱得精光的郭振山,痴呆地拿着信,正在考虑着说什么,改霞一拧身就走了。原来振海拖着空土车转来了,她嫌怪不好意思。会看势的郭振山,只笑了笑,也不再叫住她了。……
改霞回到柿树院的草棚屋,妈见她不高兴,问她。她不免把事由约略说了一遍,生一阵气。妈劝了她几句。……
黄昏中,娘儿俩正吃晚饭中间,一个高大的庄稼汉,一只手端着老碗,另一只手端小菜碟,肩膀上搭着庄稼人吃饭时揩汗的毛巾,从昏暗的街门进来了。这斜对门邻居,到柿树院来串门吃饭,已经变成习惯了。所以双方都无须打招呼,比打招呼更显得亲切。
重劳动了一天,没一点疲劳模样,郭振山把小碟放在草棚屋门前土院子的地上,蹲下来吃饭,一边笑着,说坐在门台阶上吃饭的改霞:
“生那么大气做啥哩!富裕户的子弟嘛,哪有咱党团员的思想儿好哩?你不高兴他,就甭理他算哩。一村一巷,为这号事,不值得闹!惹人笑话哩!”
“对着哩!”改霞她妈赞成,“我也是这么说她来……”
改霞不张声。她生气。
代表主任喝了一口玉米糊糊,又用筷子夹了一口咸菜,放进有胡楂的嘴里嚼着。他继续用兄长一般亲切而严肃的口吻教育:
“况且,只等西安的纱厂到咱县来招考,你就进工厂走了。你何必为这号恋爱事实,闹得满村风雨?羞了永茂,自己也不好看喀!是不是?”
“就是哩。”改霞她妈同意。
代表主任继续说:“他永茂再不写信,你就算哩。他再写信,你交给我。我好好训他!对不对?改霞?”
在这样权威的分析面前,改霞还说什么呢?她同意了。
郭振山慷慨仗义地对改霞她妈说:
“婶子!你这时算入了俺互助组哩。种地、收割,全托付给我!改霞要参加工业去呀,你甭存一点点顾虑。我的天!大城市要建设社会主义哩嘛,俺党团员不去,谁去?她在家,农业上劳动,她又不强的!她参加了工业,你有啥困难,寻我。你甭顾虑一点点!”
改霞她妈笑说:“只要改霞情愿,她去……”
改霞既不表示情愿,也不声明不情愿。她是有主意的闺女,代表主任只能影响她的考虑,不能代替她拿主意。她还没拿定最后的主意哩,她还没和生宝谈哩。她不愿意过多地谈论没考虑成熟的事情,引起代表主任和她妈的注意。
第二天早晨,改霞上学去,她妈追到街门外。
“改改,你下了学,到郭家河你大姐家去一下,问问她家的牛,明儿有空空,咱磨点玉米面和扁豆面。……”
“嗯啊……”
郭振山和振海去翻身渠平地,在街上听见,说:
“改霞!你甭去哩!俺家的牛,眼时没活,闲站在那里,你们拉去磨面。”
改霞提着书兜站住了,望着站在街门口的妈。妈对代表主任说:
“还是叫她拉去吧!俺常用牲口,不是一回。”
“一年要用几万回?”郭振山很有风趣地问。
改霞她妈淳厚地笑笑。郭振山开玩笑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该不用三百六十回吧?”
“连三十六回也没……”
“是这,就使唤俺家的大黄牛!它捎带你娘儿两口的一点点碾磨活儿,不算啥!既然你家入了俺互助组,做碾磨还要从亲戚家拉牲口,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吗?”郭振山话很重,满腮胡楂的脸上却笑着。
代表主任这样恳切,寡母女还能说什么呢?
当天傍黑,改霞从下堡小学放学回家,帮助妈用笸箩和细筛,在草棚院北边的官渠里,淘好玉米和扁豆。
第二天早晨,郭振山自己把戴好套绳的大黄牛,牵进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里。改霞她妈心中十分不安,手忙脚乱,说了许多客气话。不知怎么感激是好啊。实在!应当借用牲口的人自己去牵,怎能让牛主家送上门来呢?
“郭主任!快把牛拴在柿树上,忙你自己的去吧!”
“不忙!”郭振山矜持地笑着,一只大手捉着牛缰绳,另一只大手掌,满意地抚摸着牛背上茸茸的金黄毛,说,“你拿笤帚来扫磨子吧,我帮你套上。”
这个高大的中年庄稼人,不仅帮助寡妇老婆儿把大黄牛套在磨子上,而且帮助她把淘好的粮食和所有的磨具——笸箩、簸箕……统统搬到磨棚里来,好像他不是邻居,而是她的什么亲戚。老婆婆不安地一再请他做自己的活去,但他直至把磨面的事,全都安排停当,才两只大手互相拍打着,放心地走了。
郭振山这样的关怀,引起了老婆儿的疑心。她在磨面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由得思忖:
“郭主任为啥要对俺这么好呢?好得就像巴结俺一样。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人家有啥用吗?”
她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摸不到一点点有根据的坏心眼。代表主任经常教育村里人,难道他本人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吗?她嫁到这蛤蟆滩来以后,眼看着郭振山从一个九岁的娃子,长成一个四十来岁受人尊敬的大汉。他对妇女的态度,即使在旧社会,也是礼仪的,何况他眼时又是共产党员,又当着全村的领头人。而且,郭振山比她闺女改霞大二十来岁,比她自己小二十来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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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寡母和待嫁闺女的处境,改霞她妈在这方面很谨慎。她怕人背后议论,她甚至不情愿和任何一个邻居过于亲密。这就是她不向邻居们借牲口,而舍近求远,从她的两个女婿家牵牲口做碾磨活儿的原因。
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的时候,妈把她对代表主任的怀疑,告诉了闺女。改霞笑得直不起腰来,辫子搭到地上。她勉强站直起来,又笑得眼泪也出来了。笑毕,她把辫子甩到后面去,用手帕揩着笑出来的眼泪,才告诉妈说:“妈!你的心比针眼还小!你倒是会用脑子……”
妈瞪大了眼睛,很不高兴。她怎么能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事情呢?她整天和锅、盆、碗、筷、笸箩、簸箕结伴,怎么能想通这柿树院外头的许多事情呢?
“死女子!你笑妈做啥?”
改霞揩毕笑出来的眼泪,漂亮的脸庞立刻严肃起来了。她按实在的情况,告诉妈说:“代表主任受了卢支书的批评哩,对互助组热心了。和梁生宝一样,也帮助有困难的邻居哩。妈,这是党里头的事情,你千万甭对旁人叨叨……”
妈做出不喜欢提到梁生宝的表情,改霞就不说下去了。
代表主任的形象在改霞妈心目中更高了。老婆婆对于庄稼人“在党”的意义,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共产党能把庄稼人教育成更厚道、更大方、更深谋远虑的人,这符合她的心思。只有梁生宝入党,使她惋惜。梁生宝和改霞中间,没有说不清的事实,她相信;但她不相信他们中间,没一点让人看不上眼的地方。和人家没出嫁的闺女有不正大的关系,这就使改霞她妈对梁生宝抱了成见。生宝的一切活动,连走路的步态,她都讨厌。她喜愿改霞离开她去住工厂,就是怕她和梁生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