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
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治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了。
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
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齁齁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
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鹳、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
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加工业已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望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
……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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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霞才留恋不舍。
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舆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
“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种贱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
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蟆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
但当她听说生宝竟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天,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
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
“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
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
“我买个本本去……”
“啥本本?”
“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
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
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
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瞭望——看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
“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
“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
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眼花。
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已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青稞,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干户被古旧的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
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抱着鸡的……已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
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
“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
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
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
“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
“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
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改霞,你上集去吗?”是孙水嘴骚情的声调。改霞感到一阵后紧。她不需要用眼睛看,就能想象到孙水嘴的眼光。那贪馋的眼光,真使任何一个正经闺女骇怕。……
现在,孙水嘴三跷两蹦,追上来了。他和她并着肩走。他用穿白布衫的臂膀,去碰改霞穿学生蓝布衫的臂膀。改霞讨厌地躲开点。
“来!我给你提篮子。”
“不!我自己会提。”改霞把竹篮子从右手换到左手。
孙水嘴不屈不挠,绕身到左边去夺篮子。死乞白赖!
“你这几颗鸡蛋,我偷得生喝不了!”
改霞又把篮子从左手换到右手。她拉长了脸,很严肃地略带点警告的意味,说:
“志明!你好好走路,甭夺夺抢抢!给人家看见像啥?”
孙水嘴脸也不红,不害羞地笑笑。他放弃了替改霞提篮子的意图。但他并不灰心,他寻找着另外为改霞服务的可能性。
“这几颗鸡蛋,合着你专意卖一回吗?你大约还有旁的事情哩吧?”
改霞没做声,她觉得身边跟着鬼一般不自如。她想着:“真倒霉,碰上这个家伙。他要不是个民政,帮助代表主任办事,我就不给他好脸看。”改霞看在代表主任的份儿上,忍耐着。
“你上集还有旁的事吧?”水嘴又一次试探。
“唔。”
“啥事?忙不过来,我帮你办……”
“用不着。”
说话中间,改霞已经加快了脚步。她把原来从她身边走上前去的人,一一赶过去。她想丢开孙水嘴。她受不了他看她的脸、辫子和胸脯的那种贪馋眼光。他和她说话的声气酸溜溜的,似乎把她当名誉有问题的女人看待哩。“呸!啥烂脏思想!”她心里恨恨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