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约莫一星期到十天的光景,汤河流域的庄稼人搭镰割青稞的时候,就进入一年一度的“夏忙天”了。割青稞、泡稻地、插秧、塞肥料、割麦、种秋田、捞稻地里的草和薅旱地里的苗……农活都挤在阴历四、五、六这三个月里头。而从旧历年开头的整个正、二、三月漫长的春天,当农业生产还没有高度组织性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田地里的活路。在“春闲天”,有办法的庄稼人,戴上草帽逛毕窦堡镇上的会,紧接着就逛峪口镇上的会——解放前叫骡马大会,解放后叫物资交流大会——有些人逛会的主要目的是看戏。有些人常常只到饮食摊和席棚饭铺里,“交流”一点“物资”,过了看戏的瘾以后,就在暮色苍茫中,优哉游哉地信步回到村里。一年四季没有几天闲天,贫雇农哪有看戏的工夫?他们除了养活家小以外,还必须在这三个月里头出外跑闹,挣来购买上稻地肥料的钱,修补、增添农具的钱,可能的话,买个牛,或者卖掉小牛买个大牛……
阴历四月初,下堡乡所有出外的庄稼人都回村了。进终南山掮椽、背板、拉扫帚的人,到陇海路沿线的城市里做临时工的人,带着木匠家具串乡村耍手艺的人,用小本钱挑担儿做小商贩的人……都回来了。白占魁在西安,为解放路民乐园摆破烂摊的朋友,收了一个时候破烂,现在也回家收割青稞、泡地、插秧来了。
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梁生宝割扫帚队的惊人收入,是人们谈论最多的事情。劳动互助所显示出来的优越性,引起贫困的庄稼人这样大的兴趣,在一般情况下,准定能大大促进一下蛤蟆滩互助组的发展。但拴拴和生禄两家的退组,大大地抵消了生宝互助组在群众里头的影响。高增福想乘机从他带的掮扫帚队里头,挑选几户,组织个常年互助组,人家就拿拴拴和生禄的样子,和婉地劝止他说: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好增福哩!算哩!人心不齐嘛!你增福的一片好心,俺们领情。生宝互助组的人还退的话,咱们趁早!……”
姚士杰高兴。他饭量增加了,睡得挺实在,心情快活的脸孔,总是带着自满的神气。姚士杰相信命运。他认为一个人在交运的时候,一切根本没有期望的“好”事,都会自己找来的。譬如拴拴在山里伤脚,简直像神使鬼差一样。只因这一伤脚,任何人也不能说他姚士杰曾经破坏过梁生宝互助组。是王瞎子主动寻他哎。他呢?“皆因亲戚关系,面情上过不去,才答应了。”两家这样自然地形成了劳动生产上的关系,又变成他和素芳那个关系最理想的掩护了。他不让他婆娘和他妈、素芳的男人和阿公,看出一点点含糊来。为了使可怜的素芳对他更服帖些,在两家确定搭伙以后,姚士杰偷偷往素芳衣裳兜里硬塞了三块钱。不管她要不要,他要给她。
一天黄昏的时候,姚士杰在院子里模样很凶,声调非常严厉地吼叫:“素芳!扫槽笤帚在哪里?我要给牲口拌草,怎也找不见。谁乱拉来?”说着,把卷住的票子,塞进素芳衣兜里。
素芳,手提着水桶,根本不防备是这个事情。姚士杰看见她想拒绝,却怕被人看出,她只好像平常一样温顺地说:
“姑父,我见在上房中间屋来。”
“在啦!”迷信老婆在西屋大声说,“士杰,我扫地使了一下……”
就这样,什么人也没感觉四合院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这样,姚士杰把不幸的素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拉进又一次悲剧里了。姚士杰也看出:新的社会风气使妻侄女心中不安,有罪心理使她对堂姑父越来越缺乏热情,甚至有点骇怕这种非法关系,似乎有点不得已应付他的样子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姚士杰断定:依靠素芳自己被毁损了的心性、意志和力量,她逃不脱他的玩弄……姚士杰想:素芳暂时还没有劳动者从劳动中培养起来的那种高贵自尊,他还可以把她当破坏生宝互助组的工具。他并不关心素芳这一生的前途怎样。难道拴拴家庭好坏,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庄稼不爱长吗?难道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大红马不爱吃草吗?怪事!
姚士杰自认为他是蛤蟆滩最聪明的人。他觉得似乎所有的贫雇农一齐动脑筋,也没他一人的脑筋灵动。实在说,他把那些住草棚屋的庄稼人,根本没放在眼里。他认定:互助合作,要不是用强迫命令的话,要是老像现在这样讲究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的话,一万年也到不了社会主义!他在前院经管牲口和在后园菜地做活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断地在心中嘲笑郭振山说:
“你想限制我姚士杰吗?你不许我入互助组吗?嘿嘿!我有粮食,我就有办法喀。我不叫互助组,看你把我怎样?你又没个章程,禁止贫农用劳力换富农的畜力!只要你们提倡生产,就好!……”
自从拴拴也决定和他搭伙种地以后,姚士杰就更加后悔:土改当年,他不该拉拢高增福包庇他的成份。把他的计谋在全村人里头揭穿以后,有很长时间,他是全村耻笑的人。其实,他想把自己的成份订成中农,只是怕富农和地主是一类人,心里不踏实。其实,土改那一阵子过去以后,他仗着他的田地、粮食和牲畜,还不是蛤蟆滩有势力的一个人吗?他的仇人郭振山在村巷里看见他,不理他,有时气恨地盯他两眼,却把他没有办法喀。……
他到郭世富新添修的四合院里,家里人说世富老大在秧田里。他到郭世富的秧田里,世富老大正在看他按照农技员的办法,务弄的新式秧床。
“啊呀!大叔!你这政策秧子好得很哩嘛!”他用讽刺的口吻,揶揄蹲在秧田塄坎上的郭世富。
郭世富的皱纹脸嘻嘻地堆起一脸笑。
“好!就是好!”郭世富站起来,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着,认真地说,“那韩同志说,草籽是秧子粪里头带着哩,实在!能拔草!就这一样大好处。旁的,小意思。……你吃!”他两手把装好的烟锅递给姚士杰。
姚士杰摇摇头,高傲地说:“我才吃毕。”
在郭世富擦火吃烟的当儿,姚士杰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视,嘲笑地盯着这个不坚定的大庄稼院当家人。他鼓动地说:
“好嘛!那你就决意栽稠稻子吧!黑哩?他们贫雇农黑不起,你不怕没吃的喀。红哩?甭叫梁生宝一个人卖嘴!这关系一个区的事哩!”
郭世富八字胡子嘴里噙着烟锅,一只手拿起草帽,另一只手搔着白脑心光头皮,深沉地思量着。最后,他把烟锅拿在手里,幸灾乐祸地笑了,说:
“我思量,用不着和他们比哩……”
“怎哩?”
“我怕他们逃不脱人们给互助组编的那句口曲儿——春组织,夏垮台,到了明年重新来。”
“啊?要散伙啦?”姚士杰高兴得眼光闪闪发亮。
郭世富说:“散伙是还没散伙来哩。就是那两家一退,有几个人心里头,没以前踏实了。”
“谁哩?”姚士杰心切得很,恨不得把郭世富的话,用手从那说话慢吞吞的胡子嘴里掏出来。
郭世富是个慢性子,仍然幸灾乐祸地笑着,慢慢地说:
“你还不知道吗?头一个是任老四。穷怕了。山里挣得几十块钱,舍不得往稻地里头塞。心疼,怕撩了哩。你知道,他年年粮食不够吃,要拉人家的账,光欠我的就一石哩。”
“唔,还有谁哩?”
*
姚士杰听得眉飞眼笑起来。真正是老天帮助他整梁生宝!突然间,姚士杰的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
“老叔,趁这个机会,你……”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你朝任老四要账!你敢吗?”
“咹?”郭世富惊骇地尖叫起来。
“怎哩?他前年和去年春上吃了你的粮食,前两年秋后还不起,这阵有了办法了,也不该还吗?你问他任老四:有上稻地的钱,没还账的钱吗?看他怎个话!”
“啊呀呀,士杰!”郭世富惊骇地咧歪着嘴,“你给我出这号主意?想往阴沟里推我吗?”
姚士杰笑了:“怎往阴沟里推你?”
“咱不敢!咱不敢!”郭世富连连丧胆地说,“咱不敢把事做绝了。你思量:这是啥世事嘛!人家一追问,我说啥哩?”
说毕,郭世富用警惕的眼光盯了姚士杰一眼,谨慎地提防自己被愚弄。
姚士杰感觉到了,连忙改口说他是说笑的,并不是认真的。他又说了几句闲话,来冲淡他挑拨的印象。然后他怀着对郭世富的轻视走开了。
姚士杰被梁生宝互助组的新问题,大大地鼓舞了。他最喜愿听见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号召的事情,发生问题。听见什么地方有了问题,他走路脚步也轻快了,回家能够吃一老碗饭,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梁生宝互助组那几个人对密植的动摇,在他看来,正合乎他对草棚屋庄稼人的估价。他自认为:这就证明他有眼力,看得清事由。他觉得他的能耐大小和他的家业大小是相称的。他自信他是不会被互助合作整住的。他一定要保住他在下堡乡第五村首富的地位,等待“世事变化”……
他回到四合院里,变得疯狂一般厉害。他大声吼骂:
“他妈的!谁把猪放出来的?啊?”
“哟哟!”迷信老婆说,“妈到偏院上茅房,忘了关偏门,你怎么开口骂人?阿弥陀佛!”
姚士杰不好意思地抹开脸去,嘴软地说:
“猪把屎拉到前院,脏死人!……”然后他并不难受地走进前楼底的马房里去了。
梁生宝互助组新的麻烦,帮助姚士杰下了犹豫很久的决心:他不卖已经生下三年的骡驹子了。他并没什么特别用钱的地方。这个骡驹子今年能和它妈——红马——一块套犁泡稻地了。高增荣、拴拴和他,三家好几十亩稻地,光靠红马,活太重了。他想:留着这条骡子吧!减轻一点老红马的苦力吧!同时畜力顶劳力,不算剥削——互助组是这个规程,难道对他姚士杰就换了另一个规程吗?乡长讲话说过:这样规定,是因为眼时农村畜力不足的原故。好嘛!——姚士杰想——让两个牲口替我干活吧!
他非常慷慨地拿起升子,到隔壁屋挖了半升豌豆,倒在牲口槽里。这回他给红马和骡驹子两边槽头,倒得一样多了。好些时候以来,他给骡驹子少倒一点料,甚至不倒料,让它光吃草。因为它暂时拴在这里,很快被他卖了,就成人家的牲口了。
他拍拍急忙吞料的红骡子的脑门,笑说:
“好好吃吧!今年,你和你妈,要替我给人家做活啦!我给人家开工钱,就是剥削;你们给人家犁稻地,就不算剥削了。哈哈!你这个傻瓜,你急啥?往后我见天给你料吃呀,再不亏待你啦。看把你馋成啥哩?唔唔!”他亲昵地拍它的脑门。
姚士杰这样说的时候,他心情舒畅极了。他甚至觉得人民民主专政,对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
同一天的黄昏姚士杰婆娘在给灯里添油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瓷瓶里没油了。姚士杰提着空瓷瓶,过汤河去,到下堡村大十字口的杂货铺去打石油。他在河坝里走着,碰见一个换了季穿白布衫的人,从下堡村回蛤蟆滩。看见姚士杰,那人看样子是想躲开。……
姚士杰向黑糊糊的影子问:“谁?”
白占魁怯弱地说:“我……”
姚士杰心里明白了:这家伙是怕朝他要账哩。借了人家的粮食、钱,老是推,根本不想还——这是白占魁的心性。不要脸!拿婆娘顶账!
“占魁!”姚士杰笑问,“这回挣美了吧?看你走步,挺带劲,一定……”
占魁在沙子和碎石的河滩路上站住,满脸堆起卑微的笑来。
“好士杰哩!借你那二斗粮,等往后吧。我这回挣的钱,预备和人家合伙买个牛哩!”
“怎么?”姚士杰大大惊奇,“一心一意种庄稼呀!再不到西省去收破烂哩?”
“不哩,种庄稼呀!西省的派出所究得挺紧,不迁移户口是不好混。迁移户口吧,又舍不得丢家里这几亩地。实确咱又不是地主、反革命分子,何必叫警察当嫌疑犯查究哩?再说,要过光景的话,到底这里有点根基了。把户口迁移到西省,马路上能种地吗?没吃的就是没吃的。”
“对嘛!你早该老老实实种庄稼!”姚士杰教训道,“甭胡混哩!二次土改没指望哩!”
白占魁惭愧地笑笑,抽身就走了。
姚士杰想起郭世富说郭锁想买牛的事,连忙转身叫道:
“占魁!占魁!”
“唔?”
“你预备和谁合伙买牛呢?还是你独独买呢?”
“我的天!我独独还买得起吗?我正打听对象哩……”
“我告你个对象。”
“谁?”
姚士杰努着嘴,下巴朝郭锁的草棚屋指一指。
白占魁说:
“那敢情好!可他入梁生宝互助组着哩呀?”
“我不知道,听说锁锁想退组。我也是听人说哩。你自家打听去好哩。”姚士杰推脱自己的关系。
白占魁一拧身走了。姚士杰在继续向下堡村大十字走的路上,心里很得意他这一手。他想:“要是白占魁和郭锁接谈上,看梁生宝娃家的热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