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高增福开会来以前刚剃的光头。消瘦的灯塔社副主任,容貌比以往哪一个冬季都精神。生宝知道由于互助组水稻丰收,增福这辈子头一回拿大米当家常饭吃;从前他生产的大米卖掉,自家喝玉米糊糊。灯塔社的建立解除了增福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入党更给他添了精神。大伙看见灯塔社副主任穿着一套新棉衣,简直换了另一个高增福。他是在这里开会,要是在路上碰见,你会以为他是哪个走亲戚的富裕中农吧?
郭振山忍不住笑:“增福,你那露棉絮的开花破棉袄,今辈子用不上哩!”
“有用!”生宝夸奖地说,“人家在木柜里保存着哩。说往后才娃长大不知道创业人的艰难,好做教育的材料。”
同志们敬佩地看看高增福。多么认真活人的态度啊!
高增福很动感情地低头思量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棉袄襟子的底边,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讲桌的棱边。他的眼睛有点潮湿了。看!只要谁说一句触动他感情的话,他那眼泪珠就要掉下来了。
卢支书走近他身边,亲切地低低说:“增福同志!你怎样想,就怎样说。甭管它几个问题,你甭作难哪!”
增福沉吟说:“我思量:对党的认识,我不懂啥。众同志都比我强。咱朝众同志学习。这是实话!”
他表明了态度。然后他又深沉地思量起来了。他是有满满一肚热烈的话,说不出来吧?生宝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副手,干着急。要是有个重东西,增福一个人搬不动,生宝早已跳出去帮助搬了。但这是在自己入党的会上讲话……
增福突然仰起脸,看着坐在第三排板凳上的生宝。“主任!你刚才讲话,提到俺爸领我讨饭做啥?老人已经不在世上二十多年了。再甭提他哩!提起他叫人伤心!”说到这里,增福转向静听的大伙同志,继续抒情地说,“俺爸是有一股穷志气。他不到财东街门口去讨饭。他到庄稼院街门口讨饭,看见人家打发时不高兴,他就不要了。他领我到了另一个庄稼院街门口,才告诉我:人家瞧不起穷人,咱没志气,人家就更瞧不起了。可是,这有啥意思呢?我长大了,还是低三下四给财东做活哩。说是解放以后穷人翻身了,我高增福又是有志气的人嘛,为啥连个互助组也搞不成功?嗯?为啥我跑了二里远,入梁生宝互助组?嗯?没党领导!我信服咱王书记说的话——庄稼人没党领导,治不了世。李自成就坐了朝廷,没党领导,他弄得乱七八糟,只坐了四十天,完哩!咱有党领导,咱敢办农业社。咱把地界石扳得扔在一边。咱把社员们的渠道挖通,实行冬灌。咱把郭庆喜和冯有义的草棚屋租来,改修成农业社的饲养室。咱心里踏踏实实,胆正着哩。没党领导,蛤蟆滩的几个人谁敢这么大胆?”
整个会议室都兴奋地笑着。增福自己很严肃、很认真。他那么激动!他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他内心激动的感情。
卢支书热情地鼓励他:“讲!增福同志,你讲得很好嘛!你继续讲。把你肚里头热腾腾的话,全讲出来!”
所有的人,包括从前认定高增福无能的郭振山同志,都瞪大了眼睛。生宝心中无限地感慨:他这伙伴可是一个牛皮灯笼,外头不见光,内里亮堂着哩!生宝没想到增福在肚里头准备好这样一篇精彩的入党演说,不声不响带到会上来了。
但是增福非常诚恳地对卢支书说:
“完了。我对党的看法,就是这些。”
然后他转向大伙同志,变得愉快地说:
“介绍人提我的两点意见,我全承认。我有庄稼人的一股别扭劲儿。当了党员,我要把心胸放宽豁一点。另外,对党的政策,我学习差池。从今向后,我要站党的立场,不能站贫农立场。生宝同志,多谢你。我今日才明白了:依靠贫农和站贫农立场不一样。就是这话!我讲完了。”
增福从讲桌上拿起了他的包头巾。他仍然用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回他的原位。梁生宝连忙给这个穿着一身新棉衣显得宽壮的左邻让开点位置,并且用充满了深情盛意的眼光迎接他。
高增福坐在板凳上以后,往光头上包着他的头巾。他现在平静了。他严肃的脸上带着做完一件事的愉快的笑容。
但他那诚恳的态度和真挚的言辞,感动得整个支部大会不平静了。生宝看见前边两排板凳上,有同志独自连连地点头,在内心中敬佩高增福。生宝的邻座,有同志互相交换赞许的眼光,也点着头。生宝还听见后头两排长板凳上,有低低议论的细小声音——前两年真没看出增福老二是个人物!……生宝听了,满意极了。
生宝高兴地想着,是增福的态度感动了他呢?还是增福的讲话启发了他呢?家伙!
“我的毛病大啊!”有万坦率得出奇,一开头不说他对党的认识,一开头就直截了当地检查自己的缺点,“俺主任,就是俺生宝同志,提我的意见提得对着啦!我是个野性子人。党里头规矩严!我想入党想了几年,只怕自己火性一发,坏了党的名声。昨日黑夜,俺主任通知我今日入党,我犯了熬煎。我寻思:唉!黄堡镇仁义堂中药铺有治性情急躁的药吗?我有万卖了鞋袜赤脚当生产队长,也要抓得吃几服!”
会议室爆发了哈哈大笑声。连严肃的高增福也笑了,低声对生宝说:“家伙!”
卢支书喜欢地笑说:“仁义堂没这号药。党里头有这号药哩。药性平和的和药性厉害的,都有。毛主席说:治病救人。有万同志,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不知道,那不要紧。你还是讲一讲对党的认识吧。为啥忙着检讨呢?”
有万活泼起来了。生宝很担心卢支书的插话,会使得有万在大伙面前感到尴尬;想不到他竟表现得好像有了希望。对他来说不是上台讲话,而是随便谈话。
“卢支书!”有万畅快地大声说,“只要党里头把我的急躁病治了,咱有万是有用之人。保证!我对党一心不二!这就是我对党的认识。还叫我讲啥话呢?卢支书!”
卢支书笑说:“你就和增福一样,想起啥讲啥。随便!”
“好!”有万高兴极了,还是检查他的缺点。“我是一块生铁疙瘩。我有点分量,可没炼成个家具。同志们只管把我放到火里头烧好了!夹出来只管拿锤子捣好了!咱有万不护疼!我的天!俺们把人家庆喜和有义的草棚屋,改修成饲养室了。俺们把土地证收起来了。再过几天,就要把牲口往一块拴哩!虽是试办,这不是演戏嘛。毛主席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我有万任性,把事办坏,对得起谁呢?旁人拿田地、牲口和农具入社。我寻思:有万连这条命也入社了。咱八岁死了老子,七岁死了娘。父母双亡,给掼到马路旁边的官树底下没人管。咱和野草一块往大长的。那时间死了有万,和死了一棵小树苗一样简单。嗬!想不到我活到今日,入共产党!同志们!王书记和我谈了半夜话,说要改造社会,就得先改造自己。同志们!咱嘴说的不算。同志们!等着看咱的行事!我保证!就是这话!完了!”
小伙子像机关枪连发一样,非常干脆地一阵讲完了。他畅畅快快地回到他的原位上。
这时的支部大会已经充满了生气。高增福和冯有万对革命的坚决,他们对党的真挚感情,对自己缺点的坦白,深深地感动了其他党员。灯塔社这三个同志被共同的事业凝结起来的团结性,也给了其他党员非常强烈的印象。
当支书请大伙对两个入党申请人提意见的时候,会场上表现出诚挚的欢迎。
“都够条件!”
“对!同意!”
“有啥说头?都是好同志……”
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的互助联组长——高增旺、王来荣、郭振华他们,热情地表示要学习灯塔社几个同志对互助合作的劲头,搞好自己的联组,积极准备建立农业社的条件。坐在第一排板凳正中间的那位穿黑棉衣、戴旧毡帽的大个子——郭振山同志有胡楂的嘴噙着烟锅,只是微微地笑着,没有说什么。从前,每一次接收新党员的支部大会,振山同志总要讲一讲党领导庄稼人推倒封建大肚鬼的伟大意义。每次他都要回叙一下反恶霸地主杨剥皮的斗争,以及他和支书在那次斗争中一同入党的心情。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新党员提出一些要求和希望:积极参加党的会议,不要叫人家三请诸葛;自动按时交党费,不要叫人家讨账;随时注意地主、富农和被管制分子的活动,千万不要麻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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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振山每次都这样讲话,给在座的同志很深的印象。他的讲话总要占去每次会议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时间,直至使人感觉到他比党支书能行为止。这次支部会上他会给大伙讲些什么热烈的话呢?难道他因为他整党学习时受过批评,互助合作方面落在同村几个年轻同志的后头,党支书这回没有首先单独征求他的意见就不讲话吗?……同志们拿吃惊的眼光,盯着五村代表主任宽阔的肩背和相当大的后脑瓜,看他到底讲不讲话。
梁生宝想着团结的重要性。他示意增福和有万,要他们自己请同村的振山同志,给他们提些宝贵的意见?这样,高大的郭振山才站起来,先在板凳边上磕掉他烟锅里的旱烟灰。
组织起一个比较起来经济力量相当雄厚的互助联组,对灯塔社的四评工作有着社内社外一致钦佩的帮助,现在下堡乡各村的共产党员从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上,看不出一点不好意思。大伙能看出的是在社会主义的路上,不定谁走在前头的那股神气。
高大的振山同志显得很有派头,对高增福和冯有万两人笑笑。他用一种长者和前辈的低沉缓慢的调子,说:
“我高兴你们两个在党。生宝同志培养了你们一年,你们长进多了,这时够上在党的条件了。我高兴。嗯!为啥呢?旧社会咱蛤蟆滩有姚士杰一个国民党员。嗬,你看那个称王称霸吧!我郭振山不服他,啥党也不在,就拿打架的笨法子和他较量。他抓住我的布衫,我扭住他的领口。他扯破我的衣裳,我扯掉他的扣子。想起来真个把人笑死!解放以后,咱们靠群众和他较量。好!他软了。现时蛤蟆滩四个共产党员了。我比谁都高兴。官渠岸一东一西两座四合院,我郭振山住在中间,觉得腰背添了力气。姚士杰算啥东西?狗粪一堆!理也不喜理他,咱们干咱们的!”
振山同志越说,声越高,劲越大。终于,他换了洪亮的嗓音,有决心、有信心地大声说:
“说到互助合作方面,我和增旺、来荣、振华同志一样,坚决搞好联组,准备办社。灯塔社先走一步,做个样子,我们紧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就上来了。落不很远的,放心!不生问题啊,落不很远!总路线的灯塔照着大伙哩,并不是只照着一个农业社!”
当振山同志很有把握地坐回原位的时候,听他讲话的同志早已换成另一种眼光看他了。这真是个强硬干部!可惜有时候对同志和对敌人一样,说话都不留一点情面。
卢支书轻视地朝着“轰炸机”一笑。
今天一直是兴奋的梁生宝,原来是红光满面的脸上,现在失掉了光彩,出现了沉思的灰暗。他是使着很大的力气,听振山同志讲话的。他不是听言词,他是听言词里头的味道。他听出了一股放了几天的剩饭的酸味。他多么痛心啊!
对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那么热心的梁生宝,在卢支书付表决的时候,竟忘了举手。支书提醒他的时候,他举起来了。但表决以后,他又忘了把手放下去,独自一个人还举了一阵。在举着手的时间里,生宝心里头还在坚决地想着:
“不!振山同志!我不让一个村里唱两台戏!我要争取你!我要把你从油嘴杨加喜和水嘴孙志明他们那里夺回来。你和他们暂时搞联组吧!你和他们长久搞下去了,对你、对党、对五村的互助合作,都没好结果。我舍不得你,振山同志,你有能力!”
生宝想到这里,看了看郭振山黑棉袄和旧毡帽的背影,心中有数地一笑。
但当支部大会开始讨论如何以灯塔社为中心建立互助合作网的时候,年轻的乡文书推开太阳照着窗纸的门进来了:
“生宝同志!拴拴过河来给你们两个主任和生产队长报丧——王瞎子死下了。看你们现在就回去,还是开毕了会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