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卢明昌有一大堆工作做不完。三天以内,他必须督促乡长和文书把全乡的缺粮户和粮食统销供应的数字,分头下村核实完毕。在这个时间里,支书自己要和郭家河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二次话,和马家堡的一个入党申请人谈第三次话。如果有时间,王家桥有两个共产党员不团结,那个村的互助组整顿得不能令人满意,卢明昌多么想亲自深入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及早改变那里的形势……他做梦也想不到郭振山就在这个时候又玩弄起两面派手腕来了。好家伙!口头上同意区委对蛤蟆滩互助合作的安排,暗地里竟然指使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一帮群众,鸣锣击鼓到区上去申请办社!轰炸机简直是往活人眼里伸拳头哩!卢明昌哪怕摆下所有其他的工作,也要尽先和这个自高自大的郭振山碰一碰!你还了得!把党的决议当什么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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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支部办公室里,乡长樊富泰向卢明昌建议:
“干脆!明昌,你甭到蛤蟆滩找他谈了!”
“那么我到哪里去和他谈?”卢明昌不明白地问。
“干脆!打发人把振山老大叫过河来。咱们在支委会上狠狠斗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啥共产党员!上天呀!”
卢明昌把乡长说话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对乡长严厉的脸上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非常失望。
“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急躁!”卢明昌不客气地说。
“你对振山老大太软弱了!”乡长更加生气地直言,“你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斗争!他就欺你这一点!明昌!”
卢明昌听了,重新把再一次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去,心里想:“噢!怪不得老百姓有人背后把你叫樊简单哩!你总是把有毛病的同志当敌人整……”支书把旱烟锅伸进烟口袋里头去,心烦意乱地拧着、拧着。外面,风刮得窗户纸直响,好不叫人烦躁。
卢明昌吸着旱烟,不客气地说:“好!我软弱!你强硬!你在王家桥整顿互助组,也搞斗争!老樊!你动不动急躁做啥嘛。前两年是土地改革,咱们提倡农民和地主面对面斗争,为的是和封建势力彻底决裂。现时社会主义改造。刚开头还是人民内部的事情,着重是提高同志的觉悟。你老念一本经,还不看对象。去年子,你就说梁生宝软弱,不敢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够不上个带头人。你说过这个话吧?”
“我,好像说过……”
“你就是说过嘛,啥好像不好像!可是县委杨书记怎么说的呢?他叫梁生宝下大决心,甭怕一切困难,进山搞副业,先闹丰产。他说这是眼下同自发思想斗争的好办法!你看!梁生宝一股劲换稻种、割竹子,接受新技术。丰产以后,县上就在咱下堡乡创办农业社呢!要是梁生宝听你的话,今天和他爹面对面斗争,明天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后天和郭世富面对面斗争,蛤蟆滩的群众能像现时这么信服互助合作好吗?”
事实胜于雄辩。一贯火暴性子的乡长,这回不得不认错了。卢明昌从那个瘦长脸上看见尴尬的笑容。
“噢!这是杨书记给梁生宝说的吗?……”乡长讷讷地问。
“当然!”支书肯定地说,“梁三老汉现时不是服气他儿了吗?郭振山现时还不服气梁生宝。咱们再看他一两年,看他服气不服气。咱们现时在支委会上把振山老大斗争三个月,他就服气梁生宝了吗?俗话说:光说不算,做出再看!”
樊富泰没有词儿了。穿着补丁灰制服罩新棉袄的支部书记,吧吧两下子在办公桌边上磕掉了烟灰。他把短烟袋锅装进上衣口袋里头,起身到蛤蟆滩去!找他振山老大理论去!看轰炸机这回又是搞什么鬼!
出了有几棵古柏的乡政府院子,党支书踏上了沿着汤河北岸的马路。天变了!云很低、很厚,很不稳定地在汤河上空翻腾着。远望终南山,黑黝黝的。近看渭河平原,苍苍茫茫,风尘弥漫。啊!要下雪了!在几百步的距离内,卢明昌碰见好些庄稼人从黄堡镇赶罢集回家,匆忙地走着。不管每个人的觉悟程度怎样,所有的庄稼人都问讯党支书到哪里去呀。卢明昌亲切地回答:
“我到五村去呀。看这冷的样子,恐怕是寒流快来了。今黑间预告要下雪。回去赶紧把白菜苫好,当心冻了。要是没垫圈的土,快回去挑几担吧!……”
这个穿着干部服的朴实庄稼人,到了下堡小学门前,离开了大路。他很熟悉路径,拐进菜地和桃林间的小路上去。这时候,卢明昌的脑筋开始摆脱正经过蒙古草原预料今晚要到达关中平原的西伯利亚寒流。他开始专门考虑郭振山的问题。
“轰炸机到底是真想办社呢,还是做样子给人看呢?”卢明昌边走边怀疑,“按振山老大那股自发劲头看,我估量他是做样子哩。好容易!他和自家的好田地、老黄牛决裂,就那么简单吗?我看他敲锣打鼓,就是虚张声势。要是真想办社,他先寻我谈呀!好玄!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是个细致事嘛。轰炸机吼叫几声就能行吗?了得!”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经过菜园安装着解放式水车的井旁,自言自语地笑着,“你自以为精明得要死,实际你糊涂透了。真的作不得假,假的装不成真!你以为这样一来,你脸上就光彩了——‘我也申请过办社,区乡干部不让我办!’算了吧!我看这样一来,你脸上更不光彩。不要说王书记吧,你连我卢明昌也骗不了!你顶多能暂时骗骗咱的樊简单同志;时间长了,他也要识破你的!你不是实心实意给人民办事的人。你的个个汗毛孔都是心眼。你浑身是心眼!你老是利用群众达到私人目的。你快倒霉哩!”
到结了冰的河边,走上独木桥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甚至于气愤起来:“嘿!我工作这样忙,郭振山和我打虚仗,真个气人!”
但是过了汤河的独木桥,走过布满荒草的河滩,踏上了河南岸稻地塄坎的时候,卢明昌回心一想:
“能吗?振山老大能这么胡闹吗?他从头到尾参加了灯塔社的建社工作。兴许他认识提高了,懂得办社的方法步骤了。皆因组织决定他暂时不入社,他就想自己建社。这个可能性,有!轰炸机个性强!渭原县人民代表嘛,不甘心落在梁生宝后头。他在那天的支部大会上讲话,就意意味味地有这个意思。”
“唉唉!轰炸机!”卢明昌觉得郭振山好笑。在经过灯塔社的一块烂浆稻地边时,支书笑说:“要是你真想办社,你先给我卢明昌打个招呼嘛!好赖下堡乡有个党支部哩。不经过支部讨论,你就叫你的人往区上跑吗?你不看重我这个无能的支部书记,我可要看重这个职务。我不能拿党的工作任性,和你赌气。我现时就下村里找你谈来了。轰炸机!看你给我怎说呀!嘿嘿……”
卢明昌心中有数。他心气很平和,毫不急躁。他来到梁生宝草棚院前面的土场上,走到敞开的街门口,看见院里空无一人。一帮鸡在院里聚成一簇儿,很愁闷地卧着,看样子因为天变了,又刮风,很不好过。咦!生宝同志的草棚屋却蛮热闹,开什么会呢?高谈阔论……
党支书站着听了一阵。噢!原来是讨论灯塔社的副业生产!啊哟!争论相当的激烈。高增福不赞成开办油房,他赞成扩展互助组时期的豆腐房、养猪,油房等来年官渠岸的人们入社了,人力畜力充裕了,再办最好。冯有万赞成买胶轮车,农闲期跑运输,农忙时,生产队好使用。梁生宝坚持要开办油房,社内有磨油的把式,和渭原县油脂公司订个加工合同,不图赚钱,只图稻地有便宜的上等肥料——油渣,水稻丰产就有了保证!卢明昌听见屋里韩培生的声音:“今年互助合作大发展,肥料供应可能要紧张,开办油房最有利农业生产。”啊哟!好几个声音转而拥护开办油房。“办!办就办!”
卢明昌本想进去叫生宝同志出来,在街门外问问他对当前官渠岸问题的看法,现在,党支书改变了主意。
“不!”卢明昌想,“他们正讨论在劲头上了,让他们讨论去吧!叫出生宝来,他好对我说啥哩?我先和他振山老大碰一碰头,再看吧!”
卢支书在草棚院外的土场上一拧身,在风地里朝着伸向官渠岸的牛车路上走去了。他穿着家做的庄稼人鞋,很自信地踩着郭振山领导下的这个村的道路。什么事他也不怕!不是昨天才组织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什么阴谋诡计,党也有办法识破……只不过事情增加一些曲折的过程罢了。
卢明昌从空旷的稻地野滩刚走进风小的官渠岸巷子,他就端端碰上杨加喜和孙志明两人。他们从东头郭世富街门前的街道上走过来。
“哈!卢支书嘛!”粗壮结实的中农杨加喜总是那么畅快地咋呼着,扯大步赶上前来,“想你想得连饭也咽不下去了,你才来哩?快去看一下俺们从商州买回来的山地牛!好不好?啊?”
“支书把俺们也关心一下嘛,”在杨加喜后头走上来的孙水嘴,话里带着明显的刺,“看我们啥事办得对,啥事办得不对。指导一下嘛!党是太阳,应当普照天下嘛……”
你听!这是什么话?俗话说:说是要娶媳妇,可敲打埋老人的锣鼓!现在说是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可是说些不团结的话!卢明昌沉得住气。他不喜欢地瞟了一眼水嘴小鼻子小眼不严肃的样子,严肃地说:“孙志明!你对我卢明昌有意见,你就批评我。你不要动不动党长党短!工作做得不够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啥时候给你说我就是党来?嗯?”
卢明昌不得不放弃先和郭振山见面的打算。他不能让这两个群众有不必要的错觉,以为他在压制他们,不让郭振山很快赶上去。他先去看看郭振山联组新买的牛,勉励他们几句,然后再独自一个人去找郭振山本人谈,表示他对农业社和互助联组的支持是一样的。他想:先摸摸杨加喜和孙志明对待办社问题的态度,也好嘛。他走着,笑问庄稼人杨加喜:
“你们买了几头牛?”
杨加喜在支书身边大步走着,高举起一只壮大的手掌,伸出三个指头来,在空中摇晃着:“三头!”
“价大小呢?”
杨加喜先伸出两个指头,后伸出三个指头:“这!这!”
“一头二百三十块钱?”
“哈啊!你见过那么大的牛吗?”
“三头才二百三吗?好便宜呀!”
“可不是吗!”杨加喜得意地仰头对全世界说,“要不是便宜,谁倒愿意冷冬腊月,爬山过岭,到南天国去!商州牛多得很!到冬季里,荒山坡上一群一群放野。卢支书,你不知情,到那里买牛,是瓜地里挑瓜!……”
“挑得眼花!”孙委员在旁边带劲地补充。他被支书批评得灰了一阵,现在又恢复了情绪:“这是联组的副帅出的主意。他给俺联组节省下一半价款!换句话说,就是买一个,白拿一个。这可不是西瓜!卢支书!”
卢明昌实在忍不住想笑。但他硬强迫自己没笑。笑了有失支部书记的严肃性儿!他知道孙志明在他面前抬高杨加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杨加喜是蛤蟆滩的活周瑜,低着头有了意,仰起头就有了诡计;但杨加喜至少暂时还不是什么社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这一点卢明昌心里十分肯定!
“好嘛!”卢明昌走着,诚恳地忠告右边的油嘴和左边的水嘴说,“当干部给人民办好事,是自家的本分。你们给我说这些,应该!给老百姓,可要少说这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