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对着星星更多起来的蓝天,大声地笑了。他笑毕,又严肃起来,对副主任情长意深地解释。
“增福!反话有时候要正听。我心思杨加喜这些话对咱们有好处。咱们的社才创办。红没见红,黑没见黑,人家就说咱俩能行吗?秋后,灯塔社真正丰产了,户户社员真正增加了收入,那时间,人家还说咱俩不行,那才是对咱俩有意见。现时,人家说这话,对咱俩有好处……”
“有啥好处?说得一部分社员心慌!”增福痛恨地说,“这才是杨加喜的用意。”
“我不怕!谁心慌谁甭入社。我给你说个比方。”生宝回忆着,然后笑说,“十九岁那年,我给河那岸吕老二熬长工。有一天,我们在北原上吕家坟锄地哩。大伙都瞌睡了。工头老李为了把大伙的瞌睡岔过去,给大伙说了个故事,我至今日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地方有两个书生去进考。一个书生才大,地方上的人都说他一定能考中。还有一个书生才小,乡亲们都说他是白花路费。才小的书生听了,只怕自己考不中,处处用心,时刻记着乡亲们说自己不行。人家考中了。”
“才大的书生呢?没考中。”增福明白道理了,接嘴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
生宝笑说:“不对。我听吕老二的工头说的是,才大的书生根本没考。”
“啊?那是为啥?”增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生宝不慌不忙笑说:“大伙都吹他能行。他自以为和中了考一样,一路上游山玩景。临到京城的那两天,下雨了,误了考场了。”
增福两手使劲一拍两个大腿,三十几岁的严肃庄稼人,竟然跳了一跳,然后天真地嘿嘿笑起来了。官渠岸的大中农杨加喜轻视使副主任不快活的现象,生宝再也看不见了。
生宝进一步诚恳地劝说:“增福!万事开头难嘛。这两天我的心思和开支部大会那两天,大不一样了。你看出了没,增福?”
·
生宝一只手摸摸他没工夫剃的长头发,说:
“睡得多吃得多。睡得少吃得少。这是定规的。不要紧。年轻人少睡点觉,多吃点苦,能行!只有一样,现时我还不行……”
“哪一样呢?”
“增福,”生宝充满感情地要求,“这个话,你任谁也甭给说。连有万也甭给他说!”
“不能说的话,任谁拿铁棍把我的牙撬开,也掏不去一句!”增福非常严肃地保证。
生宝这才准备对他最亲密的助手,打开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转脸看看,南北两边的牛车路上都没人。他开始说:
“我有时候觉得心里头沉沉的。为啥?是不是杨加喜和孙志明嚷叫着要办社吓的?不是!一百个不是!光咱俩说话:他们办不好社。他们心眼不正,明白人都能看了出来哩。我觉得心里沉沉的,是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四评、选干,订计划、讨论社章,我越来越明白:啊呀!办社可不简单呀!上有毛主席的指示:只许办好,不许办坏。下有社员们的思想问题儿、生活问题儿。当初,建社的开头,我看得没这么清楚。我光看见革命,没看见复杂。增福同志,咱俩的行李可不轻啊!我有时候思量:我能行吗?区委和县委对我这么信任,我可是不敢粗心大意啊!”
副主任深深地受了感动,在黑暗中把脸凑到主任脸前细看他的神情。
“啊呀!你有这心思,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么思量,对!应该!”高增福十分钦佩。
年轻而有志气的生宝满怀深情地对伙伴说:“咱俩现时站在好汉台上了。不能光想自己能干!要想想自己有不够的地方,虚心能得到大伙的帮助。有一天,我在黄堡街上给咱社里买钉子。有人说:‘这是梁生宝。’好几个人问:‘哪个是梁生宝?’一群人围上来看灯塔社主任,看得我蛮不好意思。我拘束了,差一点连票子也不会数了。我掂着个红脸,拿了钉子就走。啊呀!我这才懂得,汤河上下这两个区创办头一个农业社,灯塔社名声真大呀。我可得小心谨慎办啦。远处的庄稼人不清知我,以为我这个农业社主任了不起。咱蛤蟆滩的庄稼人清知我哪一年不穿开裆裤了,清知我不行。你说不是这个理吗,增福同志?”
高增福好像不认识梁生宝一样,瞪大了眼,盯着他那白头巾下边非常坦率的脸。高增福好像完全不了解梁生宝一样,用研究的眼光努力从他年轻人的脸神上寻找更多的意思。
高增福恍然大悟地说:“哎!你这心思,保险给魏组长看出来了。要不他怎么能试探我的口气呢?”
“老魏怎么问你来?”
“他拐弯抹角说,一个啥县试办农业社,思想教育阶段毕了,停住了。说条件不够,怕把农业社的名誉闹坏,决定再准备一年,再办……”
“老魏可不是好心!”梁生宝非常肯定地说,“你思量嘛!毛主席指示试办农业社,不是给我梁生宝和你高增福试办。往小说,是给南山根儿这两个区试办;往大说,还是给全中国合作化试办哩。他是建社工作组长,怕负责任,见天跑黄堡去打电话请示。他又不是大中农,不耐心帮助,净挑咱的错儿。我给他一说我的心思,他再一字不提这号话了。”
“你怎么说的?”
“我说:灯塔社要是不办,我梁生宝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不是我好胜,也不是我好面子。自决定办灯塔社,除过互助合作,我啥话也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嘛!我走在路上,听人家一边走路一边谈叙:某某人给他儿订下媳妇了;某某人的婆娘养下小子了;某某人的有奖储蓄中奖了;南瓜和小米煮在一块好吃……我心里头想:啊呀!这伙人怎么活得这么乏味!这么俗气!我紧走几步,把他们丢在后边。我不愿和他们一块走路。要是我在路上听见人们谈叙怎样把互助组办好,怎样领导互助联组,怎样准备办社……我看见这些不认识的人可亲爱哩。我由不得走慢点,听听他们谈叙;要是他们有不得法的,我还由不得插嘴,给他们建个议。我就是这号货嘛。拿起来就放不下,一条路跑到黑!我给老魏说:县上要是决定停办灯塔社,我不服从!”
😏imwpweb.com专业的主题和插件生产商
高增福使着劲听着。他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
“我知道你的性气了。你也知道我的性气,死,我也情愿跟你在一块办这个社。就是这话!等他县上的首长来了再说吧!现时咱们回家。当心,野地里冷,咱说得时间长了,你要着凉。”
但是梁生宝意犹未尽,话还没有说完。他补充说道:
“增福,千言万语,最要紧的是一句话——甭骄傲,甭任性,甭大意……”
“嗯!对!”
“不光咱俩要这样,要叫他有万和大海也这样!”
“对!对!回吧!明日见……”
夜,完全黑严了。生宝独自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着。
他想着,高增福是好人手,要是怎样能把冯有万的性气改变好,别那么任性,灯塔社就更好办了。一个人办事多用些方式方法,少动些态度,这中间该差别多么大啊!什么时候要有机会,他要和有万照这样谈叙一回。……
咦!什么人在牛车路上向南跑来了?什么人?跑得那样急!坏人吗?官渠岸的什么人去偷听工作组谈话吗?
“啥人!站住!”梁生宝在黑夜震天动地吼叫。
那人没命地继续跑着。黑影子越来越大了。梁生宝连忙到路旁的稻地里,抓起两把雪,准备掼到那人脸上去,使那人先睁不开眼睛,再和他周旋。前民兵队长摆好了投雪的姿势,重新警告:
“啥人!甭跑哩!”
“主……任!快……”任老四的声音。
梁生宝抛掉了两手的雪,急忙向他走去。“出了什么事呢?”
“大事!……大事!……”任老四气喘吁吁地说。
“啥事?谁家?啊?……”
“卢支书……叫魏组长……到乡政府……去了!”
“去做啥?”
“县委……杨书记……来哩!”
梁生宝浑身上下烘地热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