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华在灯塔社度过了兴高采烈的一天,甚至于他去年创办五一社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蛤蟆滩是全县最贫穷的庄稼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贫雇农群众盼“走社会”的心情迫切,真使他感动。他很想在灯塔社多停两天,可惜时间不允许。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区的光明社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最近都成立了。他们都要他给安排汇报的时间。他亲自抓重点五一社;工作组回县以前,他还要去大王村一趟,和已经有一年办社经验的社干部共同研究解决几个具体问题。当然,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务必在春节前完成。春节的假期一过,就该筹备召集新的年度全县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了。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呢,竟连一天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那么,就用最后这个晚上的时间,同工作组的全体同志谈一谈吧。陶书记的爱人单独悄悄告诉他,灯塔社在兴奋热烈的气氛中,还是有些令人不安的预兆在暗中蠕动。这样他更加需要听听大伙的意见了。
“还像昨天那样,大伙都到下堡乡政府去谈吧,免得灯塔社的群众听见传开去。好不好?”王亚梅有点神秘地问。
“好。”杨国华同意,虽然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严重问题。
庄稼人晚饭以后,夜幕早已经降临到蛤蟆滩稻地的草棚院了。梁生宝和他的二位热情的老人,在草棚院送“县书记”出街门。直至杨国华肯定地答应不久以后就来,梁三老汉的两只手才放脱他的一只手。他同魏奋和王亚梅走向汤河对岸烧炕的柴烟弥漫的下堡村。梁生宝则独自一个人走雪地里的小路向南去了。他要告诉另外两个工作组的同志牛刚和韩培生,叫他们随后就去。
手电光照着路,三个县干部顺利地走过冰雪覆盖的汤河滩,来到下堡村当中那个大庙院的乡政府。他们受到卢支书、樊乡长和小文书的热情接待。三个基层干部慷慨地往火盆里加满了他们平素节约下的木炭,端到院里,用折叠的报纸煽旺了火,又端进屋里来,放在砖铺的脚地当中招待贵客。然后,三个主人都来告别,急急忙忙到各村参加什么会去了。
把狐皮领棉大衣脱下放在卢支书的床上,杨国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火盆旁边。魏奋和王亚梅在支书的办公桌两边,对着玻璃罩石油灯,翻看由于下雪晚来一天的报纸。县委副书记一看手表,嘿!已经晚上八点钟了。
“烤火!烤火!”杨国华抓紧时间说,“报纸你们明早在学习的时间去看吧。”
说是烤火,他其实就是要谈话。一整天,杨国华注意看魏奋的神情,始终不自然。这个戴近视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干部同他说话的时候,脸总是红的;而他侧面看见的时候,确实有点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见。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又爱面子,竟表现得这样患得患失啊!杨国华一直想同魏奋单独谈谈,叫他不要这么没出息,但一直没有适当的场合和时间。现在,牛刚和韩培生还没来,他就抓紧空隙,尽管有王亚梅在场,他只好谈了。
“魏奋同志!”杨国华两脚踩着火盆的木架子两角,用火筷子拨弄着炭火,亲切地问道,“你今年二十几岁?”
“二十五。”魏奋说,胆怯地在火盆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参加革命几年了?”杨国华又问。
“四九年刚解放参加的。”
“你在基层工作了几年?”
“杨书记,你知道吧……”魏奋开始有点奇怪地说,“我没在基层工作过嘛。渭原县干训班毕业以后,就留在干训班工作。干训班结束以后,分配在县政府建设科。去年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
王亚梅忍不住笑,手里拿着卷起的报纸,推了一下组长穿棉袄的肩膀,叫他不要说了。“杨书记四九年第一批到咱县的,还不知道你这几年的经历吗?”
陶宽同志的这位挺精明的爱人,同魏奋一条板凳上坐下来,说:
“杨书记,你要谈什么,就直说吧!”
杨国华笑了笑,手里拿着火筷子说:
“我就是想拿事实说明:魏奋同志很聪明,自从参加革命,一直受到重用。是不是这样?”
自己做错了事,还说什么呢?魏奋两只手掌在穿棉裤的膝盖上边,互相搓着、搓着,显得很局促。王亚梅说:
“是的,是的。老魏虽然调到农村工作部,实际就是咱县委的笔杆子。他这回下来当组长,完全是没精神准备的。他原来留在县上听各区的电话汇报,给地委写统购粮食的工作报告。因为县上的干部都下完了,灯塔社又要上马,最后把他也挤下来了。杨书记,听说是你叫挤的嘛……”
“是哩,”杨国华笑着承认,实际他全知道。他说:“这样做没错。创办一个农业社,主要看本身的条件,工作组强弱固然有影响,但不是根本问题。搞社会主义革命,现在谁是内行?这是个新工作,应该说,我们大家都在向群众学习哩。”
“对!对!”王亚梅非常同意,“尽管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灯塔社肯定是能办好的。你看今天那个热烈情景嘛。筒直难以想象!”
“也不能笼统地说你们工作没做好。”杨国华实事求是地说明。“魏奋同志,你的错误,是有客观原因的。我们党有个老规程:只要不是故意捣鬼,错了也是好同志。接受教训嘛,在实践里头提高嘛。比你魏奋聪明的人,没实践经验也不行呀!你这回体会到在现场具体指导,比你在县上坐办公室看材料写报告,要难办得多吧?体会到了?这就是大进步嘛。一个革命者首先要迈出去这一步。就是说,要会干革命,不光会写、会说革命。有些同志硬是几十年都迈不出这一步……”
杨国华看见眼睛特别灵活的王亚梅,听了最后这句话,注意地盯了他一眼。这样,他就不发挥这个意思了,免得她回到县上同爱人说,似乎副书记在下边同干部谈话中影射书记不深入实际。杨国华不愿意造成背后说人的印象。他转而谈魏奋的具体错误,就是对梁生宝和郭振山两个人看法的问题。
强调实际工作的复杂性,强调不过早地给任何同志做结论,这是杨国华对待干部问题一贯坚持的精神。他曾经亲眼见过有些领导人只凭一时的印象和需要,重用花言巧语而言行不一的干部,令人寒心地不信任不露锋芒而对党忠心耿耿的同志,给革命造成多少损失。杨国华想:做领导人多年的人还办这种蠢事,何况魏奋一个年轻人,头一回领导工作组创办农业社呢?所以,他原谅魏奋不信任梁生宝而重视了郭振山。这是合乎情理的,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愚蠢。
“你的主要问题不在看法是不是准确。”杨国华进一步帮助同志,“你的主要问题是你不懂得尊重党的组织。你不要大惊小怪,听我细说嘛。你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长,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你要先向下堡乡党支部和黄堡区委谈你的看法,他们对蛤蟆滩的人事有历史的和全面的了解。你很谦虚地向他们汇报,他们也许能改变你的看法。你也可以不同意他们,因为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宗派主义和片面性。那时,你再找县委书记,坚持真理,把问题彻底搞清楚。可惜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你越过了两级组织,直接找县委书记,目的是想推翻黄堡区委的决议。你知道吗,创办灯塔社,决定梁生宝当社主任,这都是黄堡区委表决通过的决议。这个决议可不可以推翻呢?也可以推翻。或者是经过黄堡区委重新讨论,撤销这个决议,或者是渭原县委讨论通过一个决议,认为黄堡区委原来的决议是错误的,就是说:蛤蟆滩不存在创办农业社的条件。可是你呢?你以为陶书记,或者我杨国华,个人决定,就可以推翻黄堡区委的决议。魏奋同志,任何党员都得按党章办事。领导人违反党章,独断专权,在党内实行家长制,不光犯错误,还要把我们党的风气弄坏!你想到这一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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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华谈这个严肃的问题,故意使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他甚至于含着笑谈着。
但是王亚梅深为震动地惊叹起来了。“啊啊!怪不到昨天下午黄堡区上来人通知老魏,叫他昨晚上去开会,说法和平常不一样……”
“区上是怎么通知的?”杨国华笑问。
“他们说叫老魏去向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汇报工作;说杨书记也来听汇报哪……好像,好像……”
“好像怎么样呢?”
“好像有点不顺耳。要是平常,一定是通知老魏向杨书记汇报工作,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也来人听汇报。”
“是我叫县委办公室打电话给黄堡区委那么说的。”杨国华问,“这个说法对不对呢?”
王亚梅感慨地说:“按杨书记刚才那样分析,当然是向当地党组织汇报对啦。可是,杨书记,一般的眼睛都是只看见上级领导人,不习惯尊重当地党组织。像你这样做工作,我们还没见过。所以工作组同志昨天下午都说要打一场官司了。老魏自己说,他这回可能犯下大错误。可是他不是有意的,杨书记。”
杨国华看看魏奋。小伙子虽然脸还红着,但那近视镜片后面羞怯的眼神消失了。由于杨国华谈话时表现出对他谅解和关怀,尽管问题严重,魏奋的眼神里还是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对批评他的人感激。
“党性!党性!”魏奋感慨不尽地连声说,“杨书记!你这回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今辈子也忘不了的。我以前总是以为听党的领导人话就是有党性。”
“不管领导人对不对吗?”
“我以为领导人总是对的。”
“那么你写东西,领导人叫怎么写,你就怎么写,没一点自己的思想吗?”
魏奋很不好意思。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差不多是这样,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