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3 15:1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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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锁王三草棚院灯塔社办公室里,梁生宝主持了工作组走后的第一次社务管理委员会。有人主张农业社春节只放两天假,生宝坚持按乡俗,从阴历腊月二十三起让社员们准备自家过春节的事去,到正月初六再开始社里的农业和副业活路。社会主义是千年万辈子的事业,刚开头哪能一步登天?他们还决定了春节以前社员们磨面和碾米使用牲口的办法,春节期间干部轮流替换饲养员的办法……散会以后,高增福和杨大海到二队传达去了。梁生宝和冯有万来到冯有义院的一队饲养室。

两个人刚走进冯有义草棚院的街门,饲养员任老四哈哈大笑,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对梁生宝说:

“主任!你看洋不洋噢?今日来了个庄稼人,参观咱的饲养室,可细详哩,个个槽里抓起一把碎草细盯!我说:你盯那么细详做啥?莫非农业社喂牲口的草,也和你们单干庄稼人两样不成?……”

“那人说啥呢?”梁生宝问,感到很新鲜。

“那人给我一说,脸腾地红了。说咱农业社喂牲口的草铡得比单干庄稼人都碎。”任老四很有气概地笑着,明显地表现出他荣任着汤河流域第一个农业社的第一任饲养员,是多么值得自豪的历史性事件!

梁生宝觉得不对:为什么朝个个槽里都伸手呢?庄稼人细盯一下农业社的碎草,也可以嘛,可是问他一下,为什么脸红呢?两种表现凑一块,叫人好不放心。

“哪个村的人?”梁生宝很重视这件事。

任老四张大口笑:“哈哈!这话你可把我问住了。自从咱社牲口合了槽,近处远处多少人来参观过?我忙得有工夫问人家都是哪个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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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样的人应该注意一下。实在!”梁生宝很严肃地说,“你看见那个该是十成庄稼人吧?”

“就是喀!十成庄稼人!”汉大心粗的任老四大声保证,多少有点不耐烦。他提着白杨岔人赠送的草筛,进草房里去了。

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盯着主任盘问饲养员的生产队长,现在才惊讶地开了腔。

“啊呀!”有万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心眼……”

“这不是多余的心眼!”梁生宝很认真地说,“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农业社有眼睛看不见的敌人……”

“这话我信!可是你在旁的事上,太缺少心眼。”

“我在啥事上缺少心眼?你提出来,我克服!”

“人家在俺屋里等着你呢!你到底有心思和人家见面不?”

梁生宝笑了,用眼睛制止有万,不让他当着任老四开玩笑。最近参观饲养室的许多庄稼人,的确有看得很细致的;饲养员和生产队长都不怀疑,梁生宝现在只好希望那个庄稼人不是放毒的破坏分子。他不再细问任老四了。他也不能责备饲养员没问清那人是哪个村的。饲养员确实忙不过来。这回如果有责任,那就只能怪社主任本人,没想到派专人在参观者多的时候到饲养院帮忙。

任老四给牲口筛了草以后,梁生宝和冯有万在院子里详细告诉饲养员春节以前社员私人使用牲口的办法。然后两个好朋友出了街门,向土场边有条水渠绕过的草棚院走去了。从竹园村来的刘淑良,在那里等候着同梁生宝见面。工作组刚走,热心的介绍人就打发金姐娃去把女方找来。

梦想不到这样快在蛤蟆滩办起农业社!梁生宝狠狠地忙碌了一个来月,现在,终于有工夫办私事了。不光是介绍人热心,生宝的二老也催得紧。梁三老汉性子急,甚至于侈想着过春节的时候,能看见儿媳妇坐在生宝的炕上呢。老汉直截了当向儿子宣布:竹园村的这女人合乎他的心思——个子高、身体结实、劳动好。持家过日子的媳妇,就要挑这号实心疙瘩;大学生离婚下的,庄稼人嫌吗?……

生宝刚开始向有万草棚院走,就想起他爹这几句话。他忍不住独自在心里头笑。在他想来,事情当然不像他爹所想的那样简单。他在和刘淑良见面以前,对谁什么话也没说过。

马上要和新对象见面了!婚姻问题几经波折的梁生宝,心中不由得有点感慨起来。离开了蛤蟆滩半年的旧对象,身影和面貌很自然地浮现在生宝脑海中。但生宝是意志力很强的人。他还有足够的理智,使自己不再为那个聪明而幼稚、好心肠而世故的改霞浪费一分心思。现实地考虑每个时期眼前的事情,是梁生宝的生活本能。

有万和生宝一边走一边开玩笑,说:“看你这身穿戴!怎么也不罩一身新衣裳?”

有万叫生宝在田间塄坎的小路上站住。他自己绕到前边,面对面地、很认真地从头上包的羊肚子手巾、身上穿的黑市布棉袄、蓝布腰带,到脚上穿的庄稼人白布袜子黑布鞋,仔细看了生宝一遍,然手竖起一个大拇指头来,说:

“好漂亮的小伙!就是随身衣裳,敢保她刘淑良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生宝老老实实站在那里,这才知道有万拿他开心。他上牙咬住下嘴唇,伸手去抓有万。有万早闪到路旁融化过雪而泥泞的田地里。小伙子仍然挤眉弄眼地笑着,准备自卫。

“那么肮脏的嘴巴,你怎么吃饭?”生宝笑骂,“你以为女人寻男人,全是为了那一样事吗?”

“为好几样事!可是长相也挺要紧的。为啥人都不爱麻子脸呢……”

“呸!……”

梁生宝很不喜欢地唾了一口,头前走了。冯有万从田地里回到小路上来,笑眯眯地跟在主任后边。他们过了水渠,到了有万草棚院街门前的土场上,有万叫生宝不要把开玩笑当成实在话。社会上早就流行着找对象“不看穿、不看戴,单看男方人实在”的话。

“再说,这而今根本不是人家要看你。”有万对生宝说,“人家见过你。这而今是人家叫你看她对眼不对眼。人家才一回二回到咱蛤蟆滩来。说实在话吧,要是人家要看你,那就得我陪你到竹园村去了。做啥都论谁寻谁!……”

“行哩!行哩!甭瞎拍嘴哩!”生宝在前边走着,不喜听这些话。他感觉到他这个知心朋友,在婚姻问题上可同他有很大距离。什么“对眼不对眼”,什么“谁寻谁”,听起来有点做买卖的味道。曾经同改霞有过男女间自自然然发生的感情,所以生宝现在感觉到有万的话很不舒服。

他们走进了草棚院。有万干咳嗽了一声。这是给屋里等着他们的人打招呼哩。现在,有万推开草棚屋的板门,让生宝先进。

生宝一只脚踏进屋里,就见一个上身穿蓝、下身穿黑、坐在炕沿上的长方脸盘女人,溜下了脚地。生宝看见女方羞得满脸通红,他就不好意思细看人样了。他只见女方两手捏着自己的蓝布罩衫前襟,兴奋地站在脚地上,等待着把她介绍给梁生宝。

“主任,这是俺侄女。俺淑良和你一样,也是对互助组热心。听说咱这里办了社,她跑来看哩。”老婆婆一本正经地打着官腔,但她闺女和女婿却用嬉笑的眼光看着生宝。

生宝支支吾吾答应着,脸通红了。农业社主任进屋以前还打定主意不让自己脸红,现在给有万和金姐娃看红了。本来在心里还准备好一两句见面话来,脸这一红,连半句也想不起了,只好笨头笨脑地站在那里,显得比女方还拘谨些。

有万在这里倒很文明,挺灵活地说:“淑良姐,你坐在炕上。生宝,咱俩坐在这板凳上。坐下吧,立客难待。坐下!都坐下!”

想不到有万在这种场合真有一套!生宝在板凳上坐下了,立刻觉得比站着自在了许多,手脚都自如了。随后他感觉到脸上的烧也渐渐退了,不像刚才那么拘谨。

现在,生宝看见女方已经重新坐在炕沿上。这回他看清楚了: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劳动妇女,前额宽阔的长方脸盘,浓眉大眼,显得精明能干。生宝再看她托在木炕沿上的两手和踏在脚地上的两脚,的确比一般只从事家务劳动的妇女要大。生宝看见她那手指头比较粗壮,心里就明白这是田地里劳动锻炼的结果。骨骼几乎同他一样高大,猛一看似乎有点消瘦,仔细看却是十分强壮。

生宝这样细看女方时,他发现人家的脸又羞红了。他不好意思地转移开眼睛,掏出他那个一巴掌长的短烟锅,准备抽烟。

但是女方脸红是脸红,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生宝。这女人竟然这样大方,那双有主意的、胆大的眼睛,一个劲地认真细看生宝,好像看不够似的。生宝听说有些闺女同对象见面,低下头去,不敢抬起眼皮来;这个离了婚的女人,现在两手托着炕沿,公然等待着对象同她说话哩。

生宝不知道和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说什么好。他手用短烟锅在烟布袋里头挖着,脑子使劲地加紧想着。他越是想很快说出几句什么话,越是想不出适当的词句。

往灶火里添着柴的有万丈母娘,给生宝递过来一根着火的柴枝。这可以节省一根火柴,生宝连忙站起来,从烟布袋里急急忙忙抽出没有装满的烟锅,赶紧接住柴枝,噗噗地吸着了烟。

生宝把着火的柴枝投进灶火里去,重新在板凳上坐下来,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眼前的这个对象。这时他真发愁了:和这个女人没见过面嘛,说几句什么话呢?想不到以这种生硬方式和对象见面,叫人这么难为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