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听,步子疾了许多。一进门,见沙发上,正好端端地坐着一个家睦,心里也笑了出来。昭德上前,执了她的手,说,来得正正巧,我这妹夫身子还没坐热。我正舍不得你,这会儿便到娘家要人来了。
家睦忙起身,说,大姐笑话了。昭如在这儿,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
昭德佯怒道,我这一回,是不放人的。你媳妇儿在这,姊妹大过天。
家睦就有些慌,说,大姐哪里话,我这回来,原是因为在天津开了间分号,叫“丽昌”。这不,才将将开张,少不了要奔波打点些。
昭德说,呦,原来不是想我妹子了,枉我费了这番心机要留人。
昭如见形容肃穆的大姐,难得活泼成这个样子。家睦被调侃得束手束脚,她心里也好笑。家睦这几个月,似乎样子又苍青了些,想是店里的事也不轻省,昭如就有些心疼。
云嫂将笙哥儿抱了来。多时不见,这孩子竟有些认生,偷眼看看家睦,躲到昭德身后去。昭德说,好小子,爹都不认识了,我岂不是罪过。你们这一家三口算是团圆了。云嫂,快吩咐底下人,替姑老爷收拾安顿下。
晚上,昭如与家睦在灯下相对而笑,一时间竞不知说什么。
昭如便说,贫嘴。怕是想的不是和我共剪。
家睦微笑执了她的手,只道,听说,上海都有了洋灯,怕是将来想要剪,都没有了机会。
昭如便说,家里可好?
家睦轻轻应了一声,倒有一件事,还要你拿主意。我想着,等秀娥再大些,后年便接她到襄城来读书,到底好照顾些,你说呢?
昭如想一想,说,我能说什么?做后娘的,动辄得咎。
家睦说,孟夫子说,仁者爱人。这可是你们家的祖训。
昭如便也笑了,我这个“孟”字,真真是姓错了,动不动就给你拿来教训。行了,你将来怎么对笙哥儿,我就怎么对秀娥。这总是成了。
家睦便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说,我前些天,读的《浮生六记》。这沈三白镌了两方图章给陈芸,“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便照样刻了两枚,拿给你看。
话说着,听见门外云嫂的声音,太太,这会儿哥儿在前厅不愿意回来了。舅老爷来了,他便好说歹说不肯走了,我抱都抱不动。
家睦正色道,二哥来了,我去请个安。
昭如说,今儿夜了,明日也不迟。若论长幼,倒是他该来才是。
家睦便有些不快似的,也罢,你又在取笑我老了。
到了前厅,昭如见笙哥儿正缠在盛浔膝上,一面去扯这壮大男人的胡须。
可她却看出,二哥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也难为他,明明是有心事的,一边还要哄孩子。
昭如便将笙哥儿抱过来。
昭德本是正襟危坐,这会儿开了口,说,如,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哥哥,越发腾达了,如今我这当姐姐的,还能说上话吗?
昭如便使了个眼色,叫云嫂将孩子先抱走。
这不,将将跟他姐夫闹了一大架,我劝都劝不转。昭德将一串檀木念珠,砰的一声扣在了桌上。昭如知她是动了真气,便说,亲姊热弟,有什么话说不开。二哥,姐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人事,左右还不是为了你好。
盛浔一直沉默着,这时也忍不住,说,姐,我是敬重您。可道理在,是清楚得很。自打前清巡盐御史衙署迁津,咱长芦的盐务,数举不兴,何故?便是这官私间的交缠不清。我这次缉私,是要给直隶的贵人们一个教训。这硝户的营生,平日也给搜刮惨了,我预备兴工艺,辟地利,让他们做人也活得舒爽些。
昭德轻轻拍起了巴掌,继而冷笑,好个刚直不阿的孟大人。我是长了见识,这“南来载谷北载鹾”,制私贩私,打大明起便是屡禁不止,倒是要在您这儿改了风水。我且不论这伙子“贵人”将来怎么怨你,如今我担了用人唯亲的名声,你做得再好,也还是石玉璞的舅子。
盛浔青白的面庞,立时间泛起一道红,脱口而出,我虽不才,也并未污过姐夫的威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年姐夫与柳珍年的梁子,是如何结下的?依我看,这柳某人也并未有十分错处。
昭德愣了一愣,手扶着案子,慢慢站起来,嘴唇有些发颤。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静止了。昭如见一道灯光,斜斜地落在大姐的脸上,飞舞的微尘,将她坚硬的轮廓,勾勒得更为分明。周身华服,没有血色,仿佛一尊蜡像。这时候,只听到座钟当的一声响,打破了宁静。人一时还静止着,心都活动了起来。
终于,盛浔侧过身子,也不言语,就这么走了出去。
昭如紧跟了几步。昭德说,别拦他,让他走。依你姐夫的脾气,换成旁人,早毙了一万回了。
昭如心里打着鼓,知道二哥话赶话,这回实在是说错了。“一百军棍”的缘故,平日里,是断乎无人敢提的。话得说回当年直鲁联军成立,张石二人都在风头上,各路好汉,投奔相往。彼时柳珍年,正在东北军第一师李景林旗下,将将在直奉大战里崭露头角。石玉璞早就听闻了这少年才俊的种种,见他来投,自然求之不得。即叫他做了联军模范团第二营的营长,次年便升作十六旅的旅长。石玉璞便是这份脾性,用谁不用谁,全在一念之间,只要他喜欢,无人可奈何。按说这柳珍年宏图可期。然而他早年毕业自保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非因循守旧之辈,用兵带兵,都颇带些新派的作风。后来竟至在所辖部队里设了“四不”条规,所谓“不赌钱,不嫖妓,不爱钱,不怕死”,违者重罚,以儆效尤。这渐渐便激起了军中众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气盛,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次听说他放出话来,说要改一改这直鲁联军中的“匪气”。这是大大惹恼了石玉璞。任谁都知道,他当年正是占山为王起的家,投奔张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个弟兄。这“匪气”一说,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时间心火炽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枪决柳珍年。还是昭德安抚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长的职,又以“煽动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军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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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张宗昌打了个圆场,将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着实让石玉璞有些郁结。而今柳东山再起,并后来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
昭如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人却乏得很,昨夜为了劝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再又踱到了东厢,见窗口一个消瘦的长大背影,躬着身,手里执着一支笔,正动作得小心翼翼。
昭如便唤他。家睦回过头,笑吟吟地看她,说,起来了?
男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过去,见他在案上铺张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纸鸢,给涂抹得一片明黄。家睦正浓墨重笔地,描画一个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说,如,你且看,这是个什么?
昭如眯下眼睛,十二万分地认真答他,我看着,像只猫。
家睦皱一皱眉头,说,你又取笑我。为夫虽不擅绘事,可这头顶天大的“王”字,威武这般,岂是猫犬之辈能有的。
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戏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这大清早的,相猫画虎,倒唱的是哪一出啊?
家睦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可还记得咱笙儿的属相?
昭如心里一颤,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
家睦柔声道,这孩子渐渐大了,我这当爹的却未做过什么。兴安门四声坊里,有一家风筝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进去。我说,我要订一只虎头的风筝。第二日去取,说是刚刚扎好了,只是还未上色。我说,不妨事。就这么着,我就将它带了来。昭如再看,便也觉得稚气可喜。她执起风筝,倚着家睦说,赶明儿笙哥儿每年过生日,便给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样的。
第二日,人们便看见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在督办府前的广场上奔跑,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这盛夏的黄昏,气温还有些灼人。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们在放风筝。是个模样稚拙的虎头,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为了让那虎头飞起来,中年人便跑得分外卖力。不远处站着一位形容朴素的妇人,身后是个英挺的军官。
就这样跑着,追着,风筝究竟没有放到天空中去。妇人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阳的光映上她的面庞,将这微笑镀上了一层金。军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说要去帮帮他们。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当了爹就知道了。让他们爷俩儿再玩一会儿。
晚上,昭如就着灯给家睦擦药酒。劲儿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昭如便抱怨,当自己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么,跑得没个分寸,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家睦便笑,我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到底是年纪不济事了。停一停又说,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大姐近来是心绪不爽净,我再陪陪她也好。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望着酣然人眠的笙哥儿。昭如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我着厨房给你炖了一盅红枣淮山,一个多时辰了,我去看看。
她出门去。虽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风,就有些凉。她将领子裹紧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蓝的一片,月亮穿过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两点流萤,见人来了,便飞舞起来。飞得远了,高了,也就看不见了。
她穿过回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似乎也有点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过去,没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礼。只是声音极清细,一边仍有些余光扫过。她看过去,回廊后的园子里,隐约还有一个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这女孩将自己藏在月影子里头,手里比画着,口中一开一阖。
蕙玉喃喃,瞧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听说她最近总望戏园子里跑,看来是没有错了。昭如看着蕙玉,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眉目间也不见起伏。这女人出身梨园,却是几个姨太太中做派最平朴的一个。一段时日下来,两个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话可说。蕙玉便说,卢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
昭如没说话,等她讲。蕙玉便说,太太吩咐开桌打牌,少了一只脚,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现时只是想请你过去,不知能否允了我?
昭如想一想,终究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院子里去。
蕙玉叹一口气,轻轻说,她在这僻静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