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子,逸美来得频密了些,待的时间也长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礼,慧容早将她当了自家的女儿。这孩子,性情豁朗,爱说爱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说些体己话,关乎家中、邻里,又或者是出阁前的交游。甚至那么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谈起了言秋凰。她听着,应着,却并没有什么观点。久了,慧容便觉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两回,谈到了目下的时势,逸美却骤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从八年前的改旗易帜,说到华北事变。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报纸上的东西。东北与华北,大都远得很。谈到张少帅,逸美就不免有些忧虑。慧容觉得她是替古人担忧,但又觉得她的表达与评述,都十分可喜。因为有些话说得粗粝与铿锵,并不太像个女孩子,慧容就觉得她又像是半个儿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浅。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女学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说起来,左家的教育向来是有些须眉气概的,何况十余岁的时候,慧容还和姐姐学过骑射。但那始终都是面上的东西。到头来,“国”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可如今,这一代人却合并成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
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县乡里去收租,家里的气氛又无聊了些。就有人提议,不如找些女红来做,打发时光。这冯家的针线活计,向来大多是出于自己人之手。当然一来是因为家教,二来也是为了娱乐。绣品里风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们的陪嫁。说起来,冯家的刺绣,的确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带起,根底就不一般。后来呢,慧容一代算是后续有人。因为男人们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龙士、路食之等人往来酬唱,便有不少字画真迹,挂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与倪鸿宝。论丹青笔意,前者孤冷,后者虬然无矩。她便以此为本,以针作笔,临为绣品。一时间,家中女眷,也曾兴致勃勃。说是临摹,多少是要有些创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线,如何漶漫背景,说到底都是挑战与学问。这一来,由冯家流传至城中闺阁,且是兴盛了一阵。甚至男人们,也开始攀比衣裳的襟绣纹饰,多半也是炫耀内人技艺。只是这几年,世道乱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没人提,也没人做了。慧容见又提起来,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针线笸箩,五色丝线。
看这阵势,逸美有些兴奋,说真是没见过。慧容笑说,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当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说错了话,立即接上去,说,所以呢,丫头你的活儿,就只好我来教了。
逸美听着,一阵感动。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无经验的。纫一纫针,都成了头等的难事。一头的大汗,也穿不进针眼儿。然而,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用处。就是帮女眷们描图样,花鸟虫鱼,草行楷隶,竟是分毫不差。这又证明她到底是聪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针的手,又还是分外笨拙。这教与学之间,关系竞又融洽亲密了许多。
晚上在饭桌上,慧容开玩笑说,要不要帮逸美寻个婆家。这襄城虽不大,却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弃,认下一个干娘。这一份嫁妆,冯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还说在兴头上,听她这句话,却突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一句话:“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到底是女孩子,声音里又带着稚嫩。这话由她说出来,就十分突兀,甚至于没头没脑。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却都有些尴尬,没了声响。这时候,仁珏却突然间开了声,说,天下的事,是蒋委员长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我的命数,还是赶紧寻个人,嫁了去吧。
仁珏笑着说这话,这一房的人,却谁都听到声音里的冷。她搁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开了。谁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众人也都不以为意。逸美却再也没了话。
转眼天又凉了些。渐渐地,仁桢也发现,范老师的话近来少了很多。她飒爽的样子,因此变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孩子气里,是激昂与理想的成分。而这时候,人却在安静中有些黯淡了。课也就上得循规蹈矩。孩子们便说,许久没有听到范老师的歌声了。仍然还是会到家里来,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饭,拉家常,却也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意思。人也礼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笑一笑,摇摇头。吃完饭,仁珏离开,她也便跟着去了。
这天夜里,仁桢因为不会功课,就去后厢房找二姐。这后厢平日里是很少有人去的。一来是因背阳,到了梅雨后,就格外阴潮;二来,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这老姨奶奶,向来身体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后,突然一场暴病,殁了。家中就说,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气郁结着。这后厢房,在众人眼中,便也不怎么吉利。就这么空了下来。一直到仁珏回来,自己要搬去住,说是那里最安静。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没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桢朝后厢走过去,也觉得阴冷。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呜叫,接着却戛然而止。她打了个寒战,辨识不知名的鸟,或许是秋蝉。抬了头,月亮也不怎么看得见,隐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蓝色的光,微弱地游出来,很快又被一块云给遮了去。
二姐房里还亮着灯。仁桢走近了,听见有人在说话。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想要敲门,却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仁桢透过门正往里看,看见二姐立在桌前,脸色木着,却有两行泪正从眼里流出来。范老师正坐着,也是苍白的脸色。这时候站起来,将手抬起,停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二姐的脸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开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过去,将仁珏揽过来。仁珏抬起头看她,忽而低下,将头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紧紧地捉住逸美的肩头,捉得那样紧,那样狠。仁桢看见她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衣服的纹理,几乎要掐进那衣服下的皮肤中去。
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动作,身体却也随着这动作在战栗,下巴安静地扬起。仁桢看见,范老师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渗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淌下来。
眼前的一切,有如哑剧。却让仁桢一时之间,失去了感觉。她竭力地想挪动一下,将自己头脑中的空白驱逐出去。这时候,她的功课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声响。逸美转过身,和仁珏一样,眼睛里都是绝望的神色。逸美向门的方向走过来。仁桢飞快地捡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后边。
仁珏也走了出来。仁桢看见,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
第二个星期,范逸美向小学递了辞呈,甚至没有向她的学生们道别。而在冯家,也从此失踪。
仁桢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尽管她拿不准这与范老师的离去有没有关系。久了,冯府上下,都开始关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连慧容,也忍不住打听。尽管她知道,这打听是不会有结果的。一如这个女孩在家中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未有缘由。
在慧容心情怅然的时候,大女儿仁涓却回了家。按理,这并无什么意外,因为陪嫁去的五百亩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这时候,仁涓便回来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并不见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节,却在家里摆开了牌局,叫上了几房的姨娘,连黑带夜打起了麻将。这样过去了三日,就很让慧容不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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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见仁涓连晚饭都不过来吃,慧容就去了她房里。话里终于没有了轻重,说我养出的都是什么女儿,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里有孩子,有男人,就这么着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
仁涓手里执着一张八万,正准备做一道清一色。眼见成了,听到自家的娘这么一句,呼啦就将手上的牌推倒了。
姨娘们见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脸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但凡是有男人,谁要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在一个屋檐下。
慧容听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却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还说错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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