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涓却冷冷地一笑,当这是风凉话。这男人,现在我都不爱了。何况妹妹一个洁净惯了的人。我是真看错了,谁知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仁珏沉吟了一下,说,玉不琢,不成器。若是放任了他,将来却真的难以收拾了。
仁涓叹息,不是我放任,是他放任自己。
仁珏咬咬唇,脱口道,也和姐姐说句私己的话。这几年过来,我的年纪也明摆着。与其这样在娘家不知去处,倒不如索性守着个知根底的人,这一辈子便也罢了。
仁涓心下一惊,倏然抬起头,打量仁珏,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看了又看,到底开了口,蛮蛮,你的意思是……我这里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现时,我倒真怕委屈了妹妹。
仁珏抬起手,撩一下额上的刘海,似要让仁涓看清楚了她。她含笑,慢慢地说,姐,你是明白我的。我既开了口……
仁涓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快别说了,我是欢喜还来不及。让做姐姐的,将来也有了个盼头。你若过了门,谁敢不高看我们冯家一眼。他们叶家再家大业大,何尝出过一个女大学生。姐姐是笨,但道理是明摆着的。这左革命右革命,日本人再来闹上一闹。时代都是新的了,这家里也自然要是新的人当家。你说可对?
仁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她也看到仁涓的笑,笑得眼角的褶子越发的深了。一瞬间,这疼就有些椎心,险些让她动摇。然而,她眼前出现了另一张脸,让她立时清醒了。她望一眼仁涓,眼里的哀愁此时此刻,恰如其分。她说,姐姐说得都对,只是……
仁涓的手握得更加的紧,只是什么,妹妹有什么难处,姐就豁出命去……
仁珏将手轻轻抽出来,眼光有些恍惚。她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有一只蛾子。在这寒冬的季节,这蛾子扑闪了一下翅膀,在灯焰光晕里挣扎了一下,终于跌落了下去。她笑一笑,说,也未至这样严重,只是,那时因为端木康,背上了许多债务,这两年还了又还,却还有余数。我只想清清楚楚地去叶家,省得旁人指点。
仁涓倒舒了一口气,说,我当是什么,这世上,凡说到个“钱”字,反倒就简单了。
说完,便又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囊,从里面掏出一迭法币来。仁涓塞到仁珏手里,说,蛮蛮,这是今年的田租,姐姐尽数交给了你。只怪我不争气,打牌又花费了些。你数数够不够,不够姐再想办法。
仁珏一垂头,说,姐姐,这算我借你的,将来加倍奉还。
仁涓的语气就有些激动,说,借什么借。难道你想说下半生也是借给了姐姐不成?你让我如何消受得起。
姊妹两个默然相对了许久,仁涓又道,姐明日回去,就操办起来。过了年择个日子,要比我当时过门还要办得体面些。
仁珏便说,有劳姐姐了。娘那边,我去说。
仁涓愣了一愣,终于说,也罢,毕竟是你出阁,理儿上也对些。她老人家,没准儿现在还在负着我的气。
仁珏捏着那迭钱,心中有些颤抖。经过前院的天井,见到暖房里有两个孩子。
这暖房是老太爷留下的,养了许多奇珍异卉。墨西哥的一人高的仙人掌,荷兰的金郁金香,甚至还有印度来的曼陀罗。原本请了一个马来亚的园丁,专门打理。老太爷殁了,三大爷便觉得无谓养一个闲人,辞退了他。这暖房缺少人看顾,逐渐败落了。可却并未萧条,花花草草自己可了劲儿地疯长,倒长成了小小的热带丛林,纠纠缠缠,五光十色起来。
原本并没什么人进去。仁珏看到这两个孩子,是三大的一对双胞胎孙子。正八九岁,狗也嫌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仁珏,突然有些惊慌,匆匆地离去。头也没有回。
仁珏想一想,便走进暖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却突然听见“扑啦”一声。便循声望去,见地上躺着一尾金鱼,正沿着水缸扑打。她认出来,竟是老太爷生前养的黑龙晶。只是没想到牠还活着,且长得这样大,不知是靠了什么生活的。仁珏蹲下身,捧起牠,将牠放回水缸去。这鱼翕动了腮,似乎很努力地想钻进水里去。然而,动弹了一下身体,肚皮却朝上浮了起来,两片鳍微弱地摆一摆。仁珏看到有一些红色的血丝正从牠的眼睛里流动出来,将牠身边的水,都染红了。再一看自己的手,也是红的,蓦然有些惊惧。仔细辨一下,这鱼竟然两只硕大的眼,都被戳开了一个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她觉得胃里突如其来地痉挛,捂着嘴巴跑出来了。
仁桢坐在“永禄记”门口的台阶上,慢慢咬着一只龙须卷。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二姐帮忙。虽然对这样传递东西,她已经轻车熟路。但这次究竟不同,因为要交到来人手上。这让她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除了点心盒子,身边还有个包袱。她悄悄掀开包袱,看里面透出的一角红。她想起二姐捧了这条毛裤,拿到灯光底下给她看,像是抱着个新生的婴儿。那神色是既骄傲又羞赧,又有些没着没落。问她好不好看。她说好看,可也看清楚,这毛裤针脚的粗大和扭曲。有的地方,已经脱了线。仁珏就叹口气,说打这一条毛裤,比读完两个大学都难。那些姨娘,合该博士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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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姐姐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这样笑着,没留神面前已站了一个人。那人咳嗽了一声,她才抬起头。来人一身粗布短打,戴了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辨不清面目。仁桢警惕起来,垂下头,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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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起头,目光恰碰上了一双清秀的眼睛。那眼睛含笑看她,带着暖意。她脱口而出:“范老……”
来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仁桢猛然压抑住心中的欣喜。她并不知道,来和她交接的人,竟然会是逸美。她喜出望外。然而逸美并无亲热的表示,只是略略抬眼望一下四周,接过她手上的盒子。
这时候,街上传来一些喧嚣的声音。他们都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逸美将一封信迅速塞到她的书包里,摸摸她的头,便转身走向一架人力车,抬起了车把手,迈开了步子。车上是个戴眼镜的瘦削的男人,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愣愣地看着范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巷弄的尽头,才突然发现,地上还有一只包袱。她拎起包袱,紧追了几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同时,街上一些人,已经用不寻常的眼光望着她。她这才放慢了脚步,同时间心里充满了沮丧。
这时候天上现出瓦青的颜色,然后开始落下雨点。入冬已经很久,人们似乎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丰盛雨水始料未及,开始奔跑躲避。小商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档。太太小姐们将人力车指使得团团转,间或有呵斥与抱怨声。
仁桢也跑了一会儿。她发现雨越来越大。她将包袱搂在怀里,还是难以阻挡雨水迅猛地扑打上来。她终于躲到一个杂货铺的屋檐底下。
杂货铺已经关了门。她望着雨像帘幕一样垂挂下来,遮挡住了街面。她瑟瑟地发着抖,然后听见有轻细的叫唤声。低下头,看见一只很小的狗,挨近了她,将湿透的皮毛贴住了她的小腿。她蹲下身,抚摸了一下牠冰凉的身体。小狗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一丝暖。
当天暗透的时候,仁桢从后门溜回了家里。她将湿透的包袱摆在了仁珏面前,看着姐姐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仁珏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胳膊,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屋里安静得很,仁桢似乎听到了二姐的心跳。二姐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觉出脸颊上有一股热,将雨水的寒意覆盖了。她抬起眼睛,看见姐姐笑着在流泪。
这场雨水,让仁桢染上了肺炎。慧容不断地检讨自己,说家中大小事情,使她对这小女儿疏于管理,以至于野了心。只以为她大了,不需要人接送,却成天价地不知道到了哪里疯去。
她长吁短叹,同时禁绝了仁桢与外界的来往。
仁桢躺在床上,喝着各种汤汤水水,听着奶妈徐婶无休止的唠叨。渐渐的,她却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徐婶这几年,似乎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仁珏与仁桢,都是她带大的。对这个小的,她又分外尽心,几乎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养。但这孩子大了,与她的话便少了。说的很多话,她也不懂了。
这次孩子病了,于她简直成为一个机会。变了花样给她做各种吃食,给她讲山东老家里的各种故事。这些传说,在仁桢小时候听来,兴味盎然。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仁桢,已经对她的故事有些厌倦。虽然她是个善意的孩子,未表现出一些不耐烦,但的确是厌倦的。并非因为情节里的乡野与鄙俗,而是,她的内心中,有更大的世界。即使这世界是模糊的,但是,这世界的接壤处,却让她看到了一些清晰而重迭的脸孔。
好一些的时候,她便想要徐婶拿课本来给她。徐婶粗声说,功课的事,等好利索了再说,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多费脑子。仁桢便说,那徐妈妈给我念课文听。徐婶便一短舌头,说,小祖宗,你让我给你念课文,不如赶母猪去上树。等你二姐回来,让她念给你听。
仁桢就使起了性儿,说我现在就要听。徐婶就犯了难,说你二姐和太太出去了。
仁桢听了心里一动,说,二姐和娘出去做什么?
徐婶就说,做新衣裳呗。等你好了,也给你做。
仁桢就扁扁嘴,说,你骗人,二姐才不要什么新衣裳。
徐婶也笑,说,你懂什么,哪个新嫁娘不要做新衣裳?除非爷娘不爱。
仁桢一骨碌爬起来,说,什么……新嫁娘?
徐婶自知失言,说,快喝汤,凉了喝要闹肚子。
仁桢一把推开碗,你不说,我就不喝。
徐婶叹一口气说,明明是喜事,也不让我多嘴。你二姐就要嫁人了。
仁桢瞪圆了眼睛,说,二姐要嫁人,我怎么不知道,她是要嫁给谁?
徐婶搁下碗,说,也不是外人,大小姐家的姑爷。你大表哥。
仁桢说着就要下床,徐婶也慌了,连哄带吓,把她劝回去。
晚上,仁桢一觉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一把抱住二姐,心里却一阵发酸。她揉揉眼睛,说,姐,你要嫁人,为什么不跟我说。
仁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想等你病好了再说。二姐怕你难过啊。二姐有一天真要走远了,不回来了,桢儿该多难过啊。
仁桢说,修县又不远。大姐嫁了,还不是三天两头地回来。
她说完,咬一咬嘴唇,终于说,二姐,你还喜欢大表哥吗?
仁珏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
外面起了风,刮得窗户纸簌簌地响。一不留神,竟将一扇窗吹开了。风呼地一下钻进来,仁桢打了一个寒战。
仁珏起身,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闩好。
这时候,仁桢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桢儿,二姐这辈子,是很想要好的,偏偏好不了。你别跟二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