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误了半个月,班主如坐针毡的时候,言秋凰却来找了他,说愿意去唱这个堂会。班主虽心里疑惑,亦如蒙大赦,说这堂会唱完后,言老板的包银再加两成。
冯家里外,便又有了一些议论,说一拒一应,这出戏,倒好像是演给四老爷看的,且有了热闹好瞧。听了这些,仁桢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话。个中的缘故,不十分明白,已隐隐地有些担心。
寿诞那日,冯府之内一片焕然,是少有的富丽。来人感叹,都说冯家伤了元气,如今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些暴发户可比的。只是,戏台子却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爷的园子,多时不用了。依着明耀的气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问,昔日的“锡昶园”是何等的风致,放着好好的一处地方不用,倒将戏台子搭到这角落里来,胳膊腿儿都施展不开。这三老爷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应说,你怕是许久没进冯家的门,还是有心戳痛脚?“锡昶园”如今封了大半,毗着日本人的军营。等阵儿敲锣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来吗。
待宾客落定,人们才看见,最前排的一个贵宾座,虚位以待。底下就议论说,这是哪家的爷,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会儿,三老爷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闹台锣鼓响得敞亮,先来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红袍的生脚儿,举着上书“加官进爵”的条幅,卖力地扭动。这时,却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这男人穿着黛青的长袍,玄色的羊皮夹袄。与一众宾客相较,衣着是寒素了些。男人径自走到明耀面前,作了个长揖,道:三老爷,恕和田来迟。
明耀赶忙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仁桢也认出来,正是和田润一。她倏然忆起与和田初见时的情形。这身装束,一口清晰的国语夹着浅浅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国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点硬冷。
明耀的笑容勉强而恭谨,说道:哪里哪里,冯某有失远迎。
和田一笑,对旁边的侍卫挥一下手,呈上一个锦盒,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俗务压身,冯老爷的寿诞却不能不贺。况且听说有难得的角儿,我一个戏痴岂能错过。
台下鸦雀无声。
和田撩起长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对明耀略点了一下头。明耀与管家耳语。鼓点又重新响起来了。
仁桢实实地盯着和田。台上唱的是《定军山》,老黄忠一个亮相。其他人此时尚有忌惮,和田却嘹亮地叫上一声“好”。仁桢心里突然出现烧灼的感觉,烧得她一阵钝痛。她看着这男人,紧紧捏住了拳头。这时一只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绵软厚实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转过脸,看见是阿凤。阿凤安静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觉的动作,将她腮边的一颗泪拭去了。
言秋凰的戏压轴。她出场,已是掌灯时分。夜幕深蓝,看不见底,将戏台衬得璀璨。远远有几颗星,格外的亮。
众人一片悸动。戏单上写的是《望江亭》,出来的却是手持鸳鸯剑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间,将这悸动平复。依稀的灯光里,这女人走着台步,一步一颦,牵动着观者的呼吸。待转过身来,如意冠、鱼鳞甲,只见凤斗篷波澜微现,随了身段摇曳。仁桢想,“扮上谁便是谁”,这是何其飒爽的一个言秋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这个言秋凰,净冷的声音,裂帛一般,将这夜色裁开了。
此时,却听见琴声戛然而止。人们看见头发花白的琴师,以一个十分痛苦的姿势,慢慢倒在了地上,开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他招呼了一声,几个跑龙套的小子,将琴师扶起来,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几乎半跪下来,说,老爷,他这毛病,几年未犯了。今天寒凉,也怪我该死。
明耀强自镇定,横扫他一眼。管家低声说道,快,换一个上。
班主脸发了白,嗫嚅道,今儿本带了两个琴师来,可锦月楼那边,硬给湘绣姐点名截了一个去。
明耀面色猛然一变,闷声说,好你个沈德荣,我过寿,你倒是由得个老·鸨儿胡作非为。
众人听不清爽这番对话,只见沈老板并不矮小的身形,正一点一点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说道:三爷,在下倒有个救场的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耀目光一顿,只说,中佐尽管直言。
和田放大声量道:我早有耳闻,府上四老爷的琴艺,在这襄城里是一绝。若四爷肯赏个面,与言小姐联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闲人,也算是共襄盛举。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来却是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焕。
明焕正襟危坐,脸上无一丝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言秋凰站在暗处,正执起一块丝绒,细细擦那鸳鸯剑,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半晌,明耀终于沉不住气,唤一声,老四。
明焕这才起身,对众人作了个揖,道:内人身故,我意已决,立誓不涉丝竹,断弦为证。
众人见平日沉默寡言的冯四爷,此刻句句掷地有声。和田轻轻一笑,说,也罢,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难为四爷。如此,明耀兄的耳顺之年,怕是不怎么痛快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难看。定定坐着,如一尊经年石像。
这时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既为贺寿,图个喜庆,便无须拘礼。三哥,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让我来献个丑罢。
这声音十分洪亮,听来却有些油滑欢快,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一个西装青年已经走到台前。仔细一看,虽然打扮得时髦,眉目间却有了一些年纪。形容浓郁,本是庄重的底子,却因为神情的浮夸,举止显得轻率了。
仁桢回过神,看见姚永安,已将一块麂皮垫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样地坐了下来。三大爷没有说话。三娘明知道这是个台阶,讪笑道,老五,这可是你三哥的寿诞,若你又是来耍宝的。可仔细我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姚永安挤一挤眼睛,说,您就擎好儿吧。
也就在这时,仁桢看到了他与自己眼神的交接。这交接的瞬间十分冷静,让仁桢心中一凛。
鼓点响了几声,姚永安起了一个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开头勉强算拉成了调,渐渐地,却荒腔走板起来。来宾议论纷纷,台上的姚永安,却彷佛浑然不觉,只一脸如痴如醉的样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明耀终于站起身,厉声道,老五,别胡闹了。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冲了众位鞠一躬,说道:三哥,我这是生疏了。在欧洲看的歌剧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调。
众人一阵哄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责罚的顽皮小子,笑得更为厉害了。
明耀终于憋不住,也笑,嘴里不停道,你这个老五,让我说你什么好。
没笑的只一个和田,他皱一下眉头,说,三老爷,府上可真是藏龙卧虎。
这声音阴飒飒的,听的人脊背上一阵凉。
这时,仁桢看见父亲站了起来,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过了京胡。
他坐下来,用习惯的手势紧了紧弦子。蓦地,一段琴音静静流泻出来。方才还在戏笑的众人,惊醒一般,看着冯四爷闭着眼睛,神态清净端穆。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似与他无关。
言秋凰竟也忘了开口,只伫在方才的暗影子里。明焕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几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继而长叹,念白: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桢见,戏台上空,正挂了一轮上弦月,分外的亮与冷,应了戏中的景。此时的言秋凰眼波流转,是道不尽的冷寂哀伤。几道树影疏落,恰落在她颊上,便是一层霾。
此时的言秋凰,便是虞姬。华衣苍声。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下,心怀社稷之事,未忘儿女情长。纵然四面楚歌又如何。仁桢想,这无名女人的一生被传唱了千年,也是完满了。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她却未望向明焕一眼。这琴声牵引她。一颦一蹙,一开一阖。众人听得出,无一时,不默契熨贴;无一刻,不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始终未望一眼琴声的来处。
明焕也是,低着头,闭着眼,像是任何一个疲惫而娴熟的琴师。琴腔里的一点怨,也是戏里的。中规中矩,悠长清明。
然而,和田却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间,不止一次向自己飘来眼风。虽未流连,却足以荡漾心事。和田想,这支那女人真美。纵使身后国破,她当得起是个落难仙子。
三日后,穿着长袍的和田,出现在“容声”的后台。言秋凰在镜中看到这男人的侧影,心中竟有浅浅的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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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舒了口气,转过身,给他一个矜持得宜的笑。
此时的言秋凰,素面朝天,没了琼瑶鼻,没了如鬓长眉。脸色是微薄的象牙黄,眼睛里打起了点精神,里头有一丝不耐烦。
和田洞若观火,同时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动人,台上再贞烈,梨园里摸爬滚打,这女人还是练就了逢场作戏的本能。这国家总有些知时务的人,男女皆是。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无骨,绵软。女人不看他,手静静待在他的掌心,轻微搏动,如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嘴角残留的一点樱桃红使劲擦去,唇上无血色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