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嫂却打断她,抢过话头,说,哥儿,不管拿的什么主意,你且记着,当娘存的都是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这大半辈子的不易,盼的是个啥。
文笙低下头,看着满桌子相片的莺莺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厚重的冰凌。有风吹过来,几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断落。倏忽间,枝条昂然弹上去,像是个周身轻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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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笙轻轻说,娘,我知道了。
卢文笙与赵斯仪,在大年初十见了面。两家人,趁着过年的喜庆,在“聚鸿德”吃了饭。
卢家又在“容声”大舞台订了个包厢,晚上去看叶蕙荃的《独木关》。
文笙走进去,只觉得与记忆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原本半人高的灯笼都改装了熠熠生辉的水晶吊灯。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本是镶了各色脸谱的,这会儿却也卸了下来,贴了几个名角儿的时装照。乍一看,处处是新的。可细看看,这新却是硬从旧里头生出来的。文笙沿着转角楼梯,拾级而上。楼梯扶手上,漆色已经斑驳,是多少年的烟火给磨的。
两家的大人,留了心,让他挨着斯仪坐。这姑娘粉嘟嘟的脸,还有许多的孩子气。额发烫成了整齐细碎的卷。身上的气味,是丰实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个眼色,文笙很绅士地帮她脱下大衣。颜色新净的藕色旗袍,紧紧绷在她身上。她坐下来,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觉得不妥,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同时将身体,朝远处挪一挪。
戏码都是旧的,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长辈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着两个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赵家太太在他身边跟昭如耳语,声音却很大,遥遥指着对面偏僻些的包厢说,您瞧,回回来,都看见冯家占着最大的包厢。今年倒是收敛了。家逸嚼着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敛不是家道不济了?
文笙就是这时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他心里倏然一动。在冯家的排场里头,她的衣着还是清淡的,仍然梳着粗黑的发辫,脸色笼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长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颊的轮廓是一种圆润的利落,这美于是有了力度。
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间,她似乎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碰撞了一下。她转过脸,和一个女仆模样的人说了句话。他想,他应该是看到,她眼睛里头有处亮光,闪烁了一下。
看完戏是黄昏时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仪去逛百货公司。走到了公司门口,斯仪说,卢文笙,你走吧。
文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望向她。斯仪说,你是个孝顺的人。你不喜欢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读的新书不多,但现如今,不是以往的时代了。
她说了这番话,脸胀得红红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气。此刻,她走近一步,对文笙说,你要勇敢些。
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轻盈,消失在百货公司熙攘的人群中。
他走出来,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然而又并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竟走到了艺波巷。及至看到了“四声坊”的牌坊,他才醒过神来。这牌坊似乎又破败了一些,翅角下结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灰扑扑的。空巢无主。
走过了牌坊,有莫名的肃杀之感,里头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文笙心里头,不禁也忐忑,不知为了什么。待看见“余生记”三个字,隐隐地飘出些竹清气,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柜上是个年轻人,戴着围裙,正就着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单薄,可以见着胳膊上的筋肉,随手上的旋转,轻微地律动。见他来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气生财的口气。这青年长得壮大,眉目浓重俊朗,已是汉子的模样。
“龙宝。”文笙试探地叫一声。青年人愣一愣,迟疑地看他的脸。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笙哥儿。
他将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把执住文笙的手,脸上是大喜过望的表情。文笙也将手在他手背上用力按一按,龙宝不禁“哎呦”一声。文笙忙放开手,才看见这只手冻得发红,上面是裂了口的冻疮。文笙说,大年下,怎么穿得这么少?龙宝说,干活方便,不碍事。
龙宝又端详他,说,笙哥儿,你长结实了。都说你去了天津读书,我看着,脸上倒去掉了许多的书生气。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几年过去了。
文笙忙问,龙师傅呢?
龙宝叹一口气,说,爹去年开春害了场病,身子大不如前了。这铺子里的活,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经上了手。不过,每年你的虎头,他一定要亲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这几年眼力不行了,一只风筝,要做上整一日。
文笙顺着龙宝的手势,看墙上挂的几只虎头。最中间的一只,格外的雄壮,眼睛铜铃一般。胡须是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边支着。龙宝说,爹说了,这一只做得最大,你今年虚二十了
。这时,便听见里面一阵咳嗽,有苍老的声音,唤龙宝。龙宝说,爹叫呢。我扶他出来,不定见了你多欢喜。
看龙师傅,被龙宝搀着走出来,文笙心里一惊。两年多的工夫,龙师傅老了许多。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竹棍。抬起头,看见文笙,原本晦暗的脸,浮起了笑容。然而,这一笑,竟让他立即喘息了起来。龙宝忙使劲抚着他的背,一边端过一个板凳,让他挨着炭火坐下。待这喘息平息了,龙师傅对龙宝顿一下竹棍,说,怎么还愣着,老规矩。快去后街“祥记”给笙哥儿买果子去。
龙宝忙摘了围裙,穿上件棉袄就要出去。
文笙说,龙师傅,都不是小孩儿了。快别让龙宝去,大冷的天。
龙师傅说,让他去。人大了,规矩不能改。
说完了,让文笙也坐下来,端详他,轻轻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天津的水土养人。
又问说,书读完了?
文笙一愣,含混地点点头。
龙师傅袖一袖手,笑笑,说,读书好。
文笙看他这时眼睛瞇了一下,竟慢慢阖上,埋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说,也不知是个啥病,就是老觉得累得慌。
文笙便说,大年下的,也该多歇歇。
龙师傅便说,这不是要赶批活儿,趁正月十五的庙会去。你瞧这“四声坊”,如今是一点活气都没有了。年前好几家铺子又关了门,说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来了。听说,有的铺是卖给了日本人。
文笙说,如今做生意,在哪里都难。
龙师傅抬起头,原本虚弱的声线,忽然响亮,说,那我也不能卖铺,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有些黯然,说,只是苦了龙宝这孩子。店里店外,都是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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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师傅说,俩小子在读书,读中学。我是说让他们回来不读了。可龙宝说,回来哪一个,是手心手背的事。让他们全回来,家里没个识文断字的人,将来苦的便是三个。不如他这当哥哥的一咬牙,把他们供下去。
龙师傅缩一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今年可真冷,恐怕得一直冷到立春。文笙只觉得这很旺的炭火,让周身起了薄薄的汗,便将自己的羊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
龙师傅直直地望着火,眼睛蓦然有些红,说,我原就想着,给龙宝攒下个娶媳妇儿的钱。这媳妇儿娶了,人却倒了。如今还要他养着。哥儿,你说,我这当爹的,有什么用。
半晌,龙师傅说,哥儿,家里可给你娶媳妇儿了?
文笙摇摇头。龙师傅笑笑说,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笙哥儿呢。媳妇儿过了门儿,可带来给龙师傅看看,让我也高兴高兴。
文笙说,要真有了媳妇儿,过门儿前就带来给您看。
龙师傅又笑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了。笑着笑着,头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儿。文笙就坐在他身边,将坎肩儿在他身上裹裹紧,看着。
这时候,龙宝回来了,要叫醒他。文笙却制止了他,说,让他睡吧,我也该走了。
龙宝便说,我把虎头摘下来,给你带上。龙宝将风筝取下来,用根儿棕绳绑紧。一边说,这两年,入了秋,总有个道人来,跟我爹打听你,问你在哪里。还说是在这虎头上,看出有“兵戎之灾”。
文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他还说什么。
龙宝挠一挠头,说,都是些古怪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爹说,早两年,他就在虎头上画过符。爹不再让他画了。爹说,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哥儿,去天津读书,做生意,活得好着呢。
文笙走时,将口袋里的银元都掏出来,放在龙宝手里。龙宝坚辞不收,说这风筝钱不能要,规矩不能坏了。
文笙牢牢地将他手掌阖上,说,什么风筝钱,你娶媳妇儿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贺上一贺。
看文笙拎着几只风筝回来,昭如皱一皱眉头,说,这都是些什么,你可有陪着斯仪?
文笙胡乱点了头。说,我去了四声坊,龙师傅做的虎头,一年一只。
昭如轻轻“哦”一声,目光有些发空。许久,才说,也难为龙师傅,你爹当年一句话,他倒守了许多年。这么厚道的人,他近来可好么?
文笙说,身体不大好,生意也难做了。
昭如说,过了年,你倒带着我,咱娘儿俩去当面谢一谢他。能帮的也要帮一帮。
文笙说,人家龙师傅说了,想看我的新媳妇儿。
昭如听了,顿时笑开了许多,道,这个龙师傅,倒和娘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以后,昭如自命是开明的母亲,便经常要文笙“上街”去。
文笙着了魔似的,往“容声”跑。他心里头,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这期待是虚无得很。戏还是看,味道却与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铿锵咿呀里,几千年的秦风汉月、家国爱恨,都有了别样的意思。末了,虽总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却因日复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
他知道,她是个戏痴。照例是一个人,偶尔带着个女仆,坐在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时寻找她,变成了一种趣味。并未因为重复而淡化,反而日益浓烈。这于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着她,觉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