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入秋,文笙又见到钟阿根。
阿根壮壮实实的,看不到一点病容。脸色竟是黑红的,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
文笙心里头欢喜,问他说,不咳了?
阿根说,不咳了。要谢谢你带我去看洋大夫。我一个卖药的,病起来,倒是泥菩萨过江,说来也惭愧。
文笙说,人食五谷,谁能没个大小毛病?回来了就好,楼下那间房,房东还空着呢。
阿根说,文笙,我这回来就是看看你,买点东西,就回去了。想想我没个金贵命。在上海病成那样,回了乡下,个把月竟然就好利索了。我们乡野人,天生天养,回到自己的地界,才皮实起来。上海是好,可如今哪怕遍地是黄金,我也不来了。
阿根坐了一会儿,起身就要走,说不耽误文笙做生意。文笙留他,一起吃饭,再说这一向哪还有什么生意。
阿根推托着,一边就将带来的东西搁在柜上。一袋新摘的鲜菱角,一罐子熏豆茶,一包同里闵饼。又拿出一只手工精致的竹笼,小心翼翼地,放在文笙手里。文笙轻轻打开,不禁眼前一亮,里面是几头白胖胖的蚕,栖在碧绿的桑叶上。
阿根说,这是中秋蚕,娇贵着呢,这一路跟着我可遭罪了。你信上说,永安哥的新嫂子,是桑蚕家出来的。我们也养,就带了几头来,也算念念乡情。你拿回去,好生养着。
文笙提着那笼蚕,走在街上,只觉得身上轻盈。他闻见笼里清凛的桑叶味儿,似有似无地漫溢出来。
眼前的景致,仍是灰扑扑的。这是夏秋之交的上海,收敛了繁花似锦,有些怠惰。放眼望去,一番升平。彷佛无边际的海,包裹、席卷,偶有小乱,必为大治所湮没。如文笙,这街上有许多的人在行走,脚步匆促,眼神漠然。一个婴孩,在保姆的怀中突然哭喊起来。他们也只回了一下头,便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在街口,文笙站定,周遭的人,慢慢的都不见了。身侧伫立的大厦,此时烟霞缭绕,如同余晖中的群山,苍茫的远。他站在群山之间,燥热一点点地沉淀下来,落到了街面上。有霓虹遥遥地亮起,闪烁。暮色初至,这城市还未睡去,便又抖擞地醒来了。
他走到了三楼,并未听见做饭的声响。秀芬做饭的声音很轻,切菜都是均匀而细密的,不疾不徐,如蚕食桑。这些天他已熟悉这种声音,包括气味。秀芬喜甜,烧肉菜先熬糖,便有一股焦香,也是淡淡的。然而今天,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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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蚕笼放在身后,推开了门。秀芬坐在堂屋的桌前,另一侧,坐着“聚生豫”的掌柜老刘。老刘见是文笙,站起身,躬一下腰,说,笙少爷。
文笙回了礼,看见秀芬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墙上。净白的墙,出了梅雨天,落下了一些青黄的霉迹,还未褪尽。曲曲折折的一道,从天花上走下来,浅浅消失在墙根儿里。
老刘说,不早了,我先走了。尹小姐,您好生歇着。
秀芬这才回过神,也站起来,说,掌柜的,我送送你。
老刘说,您身子不方便,留步吧。笙少爷,可否借一步,与刘某说几句话。
. ?
两个人站在“晋茂恒”的门口。老刘看着他,却没开口。文笙终于问,掌柜的这回来,是为柜上的事?
老刘愣一愣,这才说,笙少爷,我是来辞行的。
文笙心里一惊,道,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老刘便笑了,笑得发苦。声音也便有些发颤,说,是我老了,不中用,看不清这世道,当家的不要我了。
文笙说,掌柜的,你是姚家的老人儿,哪能说走就走。我跟永安哥说去。
老刘摆摆手,说,罢了,自打老太爷那会儿,我在姚家做了二十多年。当家的要另立门户做生意,没人应声,又是我跟出来。鞍前马后,我自问不是老朽之人。可如今我知道,再跟不上了。
文笙想一想,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刘低下头,叹一口气,说,怕是您也知道,我们在上海的柜面,已经关了张。柜上的存货,都给当家的拿去放利。如今钱不值钱,也是没法子。先前做黄金蚀了太多,放布出去,虽也不是正途,算稳妥些。可不知是听了谁的,这些天他到处轧头寸,进了许多东洋布来。来路不明,我总是不放心,这抵上的是全副的身家。可当家的,是连我一句话都听不进了。
文笙也沉默了,许久后才说,或许,永安哥是有分数的。我再问问他。
罢了。老刘低下头,嘴唇动一动,又说,笙少爷,你可是也有笔钱借给了我们当家的?
文笙点点头。
老刘说,您要是不着急,便宽限我们当家的两天。您要是急,这个坏人我出面做,和他说。我只怕拖得久了,会伤了你们兄弟和气。
文笙说,老掌柜,我与永安哥是管鲍之交。我信他,他便不会负我。
刘掌柜听了,定定地看文笙,突然一屈膝,跪了下来,说,笙少爷,有您这句话,请受刘某一拜。
文笙一慌,也连忙蹲下来,嘴里道,老掌柜,你这是做什么。
老刘在他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声音哽咽了,笙少爷,您且应承我,卢家业大,日后若有个不周到,万望别为难我们当家的。
在路灯底下,文笙执着刘掌柜的手,竟是冰凉的。半晌,老刘忽然一仰天,转过身便走了。文笙看着他的背影,蹒跚地消失在暗沉的夜色里头。
文笙回身上楼,打开门,秀芬正对着那笼蚕,怔怔地。她看见文笙,便将蚕笼阖上,喃喃说,这蚕老了,快要上山了。
秋分第二天,永安夜半方归,喝得酩酊大醉。
这回醉得厉害,人却分外安静,不唱也不闹,只是紧紧抱着秀芬。抱一抱,手松了,秀芬便想起身,去倒碗浙醋给他醒酒。可他一警醒,手却抱得越发紧了。抱着抱着,身子便慢慢儿移过来。硕大的头,搁在秀芬腹上。秀芬被压得有些气喘,却纹丝不动地。一边将手放在永安头上,抚摸了一下,将他额前的头发撩上去,又抚摸了一下。
永安似乎睡着了,没有了声响,有一些口涎从嘴里流出来,秀芬也不擦,任由得流在自己身上。
折腾到半夜,两人才扶着永安去睡了。到了天有些发白,文笙起夜,却看见秀芬坐在堂屋里。
天光黯然,仍辨出,秀芬穿着一件华丽的旗袍,上面手绣着大朵的牡丹。牡丹赤红,开在银色的流云之间,炫色夺人。只是,秀芬身子笨重了,这衣服已穿不进,大襟便敞着。牡丹的枝叶便也似低垂下来。秀芬手里夹着一支烟,燃去了一半。在烟的明灭间,她转过头。
文笙见她脸上,化了很浓重的妆。妆却已经残了,眼睛沉沉的影,也散了,流了一道痕迹在惨白的颊上,有些触目。
清晨,文笙下了楼来,看桌上摆着一碟煎馒头,一碗绿豆粥。秀芬说,趁热吃吧。
文笙问,永安哥呢?
秀芬说,一早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秀芬缓缓地走回房间,出来时,手上捧着一迭衣服,还有一只小皮箱。她放在桌上,皮箱打开来,是琳琅的首饰。在有些幽暗的堂屋里,凛凛地闪着光。她顺手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在胸前比划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
她将箱子阖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详那迭衣服,手伸进去,摩挲。文笙看见摆在最上头的,正是她昨夜里穿的那件。她说,这件织锦缎的,我穿着选过“沪风小姐”,就穿过这么一回。
秀芬犹豫了一下,终于说,笙,嫂子央你件事情。
文笙停住了筷子,看着她。
秀芬说,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当了。
见文笙未应声,她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一个少爷,这事不体面。可我身子不方便,就算我求你。
文笙想一想,轻轻地说,嫂子,若是钱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用不着动这些压箱底的东西。
秀芬撑持桌子,一边扶着腰站起来,看着文笙,眼里是灼灼的光。她的声音有些硬冷,说,嫂子求不动你了么?
文笙避开她的眼睛,默默地将箱子接过来。
文笙将秀芬的东西带到了“大兴”典当行,估了价。然后回到自己柜上,按数支了钱。多添了些,特意有零有整,中午交给了秀芬。
秀芬数都没有数,便放回他手里,说,这钱你留着。
见文笙一脸的诧异,秀芬说,笙,亲兄弟明算账,你永安哥欠你的,我来一点一点还上。眼下家里的事,要人商量着才能办。你厚道,不在意,我心里却有个疙瘩。你若不收下,叫我如何开得了口。
这时,文笙见秀芬慢慢地坐下来,眉头拧着,脸色忽然间变得煞白。她手捂在肚腹上,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文笙有些慌,与她说话,却看她摆摆手,说,不碍事。良久,她才抬起头来,虚弱地说,当年我娘生我,顺顺当当地。如今这个小冤孽,却把当娘的尽着折腾。要来了,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文笙倒了杯水给她,她喝一口,舒了一口气,说,笙,我想央你去找个人。
听到雅各布的名字,文笙并不很意外。
不同的人讲起,此时的雅各布小有声名,是沪上的外籍人里颇“有办法”的一个。然而,文笙并未想到与他见面,仍是在上海初见的地方。
随着犹太人的离散迁徙,“隔都”的样貌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的房屋清拆,街道开阔起来,阳光澄明,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破落。街道上少了许多机警而谦卑的面孔,连同这里风物的造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