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在松林,我差一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会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血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己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的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的和买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人,我们碰巧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灾年要来了。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下来虫子,还有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喜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许三观说:“来喜,这钱不能省,你卖掉的是血,不是汗珠子,要是汗珠子,喝两碗水下去就补回来了,这血一定要靠炒猪肝才能补回来,你要去吃,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来喜说:“没事的,不就是从女人身上下来吗?要是每次从女人身上下来都要去吃炒猪肝,谁吃得起?”
许三观连连摇头:“这卖血和从女人身上下来还是不一样……”
来顺说:“一样。”
许三观对来顺说:“你知道什么?”
来顺说:“这话是你说的。”
许三观说:“是我说的,我是瞎说……”
来喜说:“我现在身体好着呢,就是腿有点软,像是走了很多路,歇一会,腿就不软了。”
许三观说:“听我的话,你要吃炒猪肝……”
他们说着话,来到了停在河边的船旁,来顺先跳上船,来喜解开了绑在木桩上的缆绳后也跳了上去,来喜站在船头对许三观说:
“我们要把这一船蚕茧送到丝厂去,我们不能再送你了,我们家在通元乡下的八队,你以后要是有事到通元,别忘了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算是朋友了。”
许三观站在岸上,看着他们两兄弟将船撑了出去,他对来顺说:
“来顺,你要照顾好来喜,你别看他一点事都没有,其实他身体里虚着呢,你别让他太累,你就自己累一点吧,你别让他摇船,你要是摇不动了,你就把船靠到岸边歇一会,别让来喜和你换手……”
来顺说:“知道啦。”
他们已经将船撑到了河的中间,许三观又对来喜说:
“来喜,你要是不肯吃炒猪肝,你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睡觉也能补身体……”
来喜兄弟摇着船离去了,很远了他们还在向许三观招手,许三观也向他们招手,直到看不见他们了,他才转过身来,沿着石阶走上去,走到了街上。
这天下午,许三观也离开了七里堡,他坐船去了长宁,在长宁他卖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他不再坐船了,长宁到上海有汽车,虽然汽车比轮船贵了很多钱,他还是上了汽车,他想快些见到一乐,还有许玉兰,他数着手指算了算,许玉兰送一乐去上海已经有十五天了,不知道一乐的病是不是好多了。他坐上了汽车,汽车一启动,他心里就咚咚地乱跳起来。
许三观早晨离开长宁,到了下午,他来到了上海,他找到给一乐治病的医院时,天快黑了,他来到一乐住的病房,看到里面有六张病床,其中五张床上都有人躺着,只有一张床空着,许三观就问他们:
“许一乐住在哪里?”
他们指着空着的床说:“就在这里。”
许三观当时脑袋里就嗡嗡乱叫起来,他马上想到根龙,根龙死的那天早晨,他跑到医院去,根龙的床空了,他们说根龙死了。许三观心想一乐是不是也已经死了,这么一想,他站在那里就哇哇地哭了起来,他的哭声就像喊叫那样响亮,他的两只手轮流着去抹眼泪,把眼泪往两边甩去,都甩到了别人的病床上。这时候他听到后面有人喊他:
“许三观,许三观你总算来啦……”
听到这个声音,他马上不哭了,他转过身去,看到了许玉兰,许玉兰正扶着一乐走进来。许三观看到他们后,就破涕为笑了,他说:
“一乐没有死掉,我以为一乐死掉了。”
许玉兰说:“你胡说什么,一乐好多了。”
一乐看上去确实好多了,他都能下地走路了,一乐躺到床上后,对许三观笑了笑,叫了一声:
“爹。”
许三观伸手去摸了摸一乐的肩膀,对一乐说:
“一乐,你好多了,你的脸色也不发灰了,你说话声音也响了,你看上去有精神了,你的肩膀还是这么瘦。一乐,我刚才进来看到你的床空了,我就以为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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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许三观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许玉兰推推他:
“许三观,你怎么又哭了?”
许三观擦了擦眼泪对她说:
“我刚才哭是以为一乐死了,现在哭是看到一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