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前后,大牙湾煤矿周围的山野,许多乔灌木的树叶就开始发红了。这时间,满山遍野如同花团锦簇般艳丽。大片深深浅浅的红色耀眼夺目;到处都象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雨季结束后,天空纯净而湛蓝。糜谷黄了。苹果在枝头如羞涩的少女露出红艳艳的笑脸。有些性急的雁群,此时已经从鄂尔多斯茫茫的草地里飞来,嗷嗷地掠过清净如水的天空,到南方寻找温暖去了……这样的大好时光常常使人不由生出许多莫名的激动来。
孙少平上井以后,如果是白天,他总会迫不急待地走出矿区,走向如火如霞的山野之中。
他面对满山红叶,回首往事,默想未来。或驻足停立林间小路;或踽踽漫步于溪流河畔。折一枝红叶在手,听万顷松涛澎湃,欢欣与忧伤共生。在这一片无声的热烈之中,人既想流泪又想唱歌……这样的时候,他就忘记了他是刚从喧嚣激烈如同战场一般的井下上来的。
噢,他现在看起来不象个煤矿工人,倒象个多愁善感的诗人!
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情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
不必指责一个煤矿工人会产生如此的情调,尽管他们干又脏又累的活,看起来粗粗笨笨,有时候还说脏话,但在他们中间,又有多少外人所不了解的丰富的内心世界和细腻的心理情感呢?
孙少平在这红叶如火的山野里想了些什么?
他也说不清楚——这也正如诗人们通常所具有的那种情况。
不过,每当他从大自然的怀抱里返回来的时候,就象进行了一次沐浴似的爽快。这是精神的沐浴。
他的心情因此而格外地好。
最近,生活中还有些值得高兴的事。他已经被命名为铜城矿务局的“青年突击手”,过几天就去出席表彰大会。他不全是为荣誉高兴,而是感到,他的劳动和汗水得到了承认和尊重。他看重的是劳动者的尊严和自豪感。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的劳动和创造才是最值得骄傲的。
另外,他最近分别接到了父亲和哥哥的来信,说他梦寐以求的新窑洞已经修建好了。哥哥还在信中详细描绘了这院子的“气派”和双水村人的“反应”。
他激动得一次又一次想象那地方。只有象他一样从贫困农村走出来的青年,才能深刻体会到这件事的激动;那地方的荣辱历史永远牵着他的心肠!
现在,老人们终于住进了新窑洞,这了却了他此生最大一桩心愿。
少平也从家里的来信知道,哥哥已经承包了石圪节乡的砖瓦厂,事业正到了红火处;而嫂子违反目前计划生育政策,又生了个小侄女,取名为燕子……妹妹兰香也来信了,说她和那个叫吴仲平的同班同学已经基本确定了关系;说她还去了男朋友家,他父母都待她很好云云。少平只是没想到吴仲平是省委领导的孩子。不过,他既没感到“荣幸”,也不为兰香担忧——他的妹妹谁的儿女也配!
他当即决定,给妹妹每月寄的钱再加十元。他知道,妹妹有了男朋友,也就有了社会交往,总得多些花费。她现在还没有结婚,除过上饭馆,她不应该花男朋友的钱。不知她懂不懂这一点?她会懂的!他想。
几天以后,他便以“青年突击手”的身份,到铜城去参加了那个表彰大会。会议只开两天,他也没认真参加,而到街上逛着看能给明明买个什么东西,他每次出门,无论到铜城,还是到省城,首先想的就是给明明买个什么。明明也习惯了他的“习惯”。每次只要他从外面回来,他首先就问:“叔叔,你给我买了什么?”说着便自己动手在他提包或衣袋里翻起来,惹得惠英嫂常怨他给他惯下了“坏毛病”。这没办法。他和明明之间建立了一种无法言传的感情。说实话,他对哥哥的虎子也没这样厚爱过。
让少平高兴的是,他在广东来的一个小商贩手里买到了一个香港出的儿童书包。这书包式样新颖不说,面料是十分考究的丝绸,有一种波光闪闪的细腻质感。他同时也买到了明明嚷嚷了多时的彩色铅笔。另外,他还给“小黑子”买了个铜铃铛。这也是明明盼望已久的东西;他说人家孩子的狗脖项里都拴这么个铃铛……会议开完以后,少平就满意地带着他给明明买的礼物,以及局里奖给他的奖状和其它奖品,回到了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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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大牙湾正是中午刚吃完饭的时光。他知道他的班是晚上十二点下井,现在人都在地面上。
他先找到他的师兄兼下属安锁子,问了他走后这几天的生产情况。安锁子说都好看哩,就是他把一个协议工在掌子面打了一顿。
“谁叫你打人哩?唉,你呀!”少平抱怨他的师兄。“那小子头茬炮放了,还在回风巷里睡觉,我就……嘿嘿……”
“打得重不重?”少平着急地问。
“不怎重。鼻子口里流了点血……”安锁子龇着牙不在意地笑了笑。
“能不能再下井?”
“怎不能?澡堂里还给我巴结了一根带嘴纸烟哩!”
孙少平也就没理管这事。井下不好好干活,挨几个耳光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先回宿舍把自己的东西放下,就匆匆向惠英嫂家里走去。他没有吃午饭;惠英嫂肯定给他准备好了——她知道他今天中午回来。
孙少平带了给明明买的东西,沿着二级平台的铁路线往东,一直向那个熟悉的院落走去。
上水管旁的小土坡时,他看见了那一串串爬出院墙的紫红色的牵牛花和结籽的沉甸甸的向日葵的圆盘。啊,每次走向这个院落,他都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这里,是他心灵获得亲切抚慰的所在;也有他对生活深沉厚重的寄托。这个院落啊!
少平进了惠英嫂的家门,见饭桌上的菜用碗扣着,酒杯搁在了老地方——惠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午饭。
只是进得门来,看见明明正哭着,惠英嫂急得捺起围裙不停地擦手;而“小黑子”蹲在明明旁边,朝惠英“汪汪”地叫着,显然是嫌她惹小主人生了气。
“怎么啦?”少平把装东西的提包搁在柜台上,弯腰抱住了明明。
“他说下午学校开什么运动会,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去喊“加油”,硬缠着让我去。可我下午要上班……”惠英嫂絮叨说。
“你不会请个假?人家大人都去为自己娃娃喊“加油”,就我没人给我喊!”明明一边哭,一边嚷着对他妈说。小黑子也在旁边“汪汪”叫着帮腔。
“叔叔下午不上班,给你去喊‘加油’!”少平说。
明明一下子不哭了,笑着连眼泪也顾不得揩,就用两条胳膊搂住了他的脖项。小黑子将两只前爪搭在他肩头——这通常也是一种欢欣的表示。
惠英转过身,悄悄揩掉了眼角的两颗泪珠,然后就拿起了酒瓶倒满杯子,脸上是那种想哭的笑容,招呼让少平吃饭。“先别忙!”少平说,便从柜台上取下提包,掏出了他为明明买的那个漂亮的书包和两打彩色铅笔。明明高兴地跳了几跳,嗷嗷价欢叫起来。
“你又惯他……”惠英嫂虽然这样说,但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
接着,少平又拿出了给“小黑子”买的铜铃铛。惠英赶紧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红带子,于是一家人都动手,说笑着把那个铜铃铛拴在了小狗的脖子里。
“走一走!”明明命令小黑说。
聪敏的小狗真的在脚地上走起来,那铃铛便发出怪中听的声响。
由于少平的到来,使这个刚才还不愉快的家庭很快充满了欢乐。
吃完饭后,惠英嫂赶着去矿灯房上班。少平就和明明以及小黑子,一块相跟着去矿小学。明明穿上他那套天蓝色带白杠的运动服,显得挺神气。小黑子吐着舌头,在他们前后乱跑。他们沿着铁路,通过洗煤楼,来到西边医院下面的小学大门口。
在校门口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门房老头不让小黑子进去。
明明都快急哭了——他很想让小黑子也进去为他加油。
少平好说歹说,最后给那老头敬上一根纸烟,并且亲手划火柴为他点着,老头才为小黑子开了“后门”,让他进去了。今天这学校实在是热闹!孩子们穿上了漂亮的运动衣,都有母亲或父亲来为他们喊“加油”。矿工们对孩子的溺爱十分出格——他们艰苦生活中的许多安慰都是孩子带来的。如果是大城市的小学,此类活动大概不会有家长前去助兴。但对矿工们来说,孩子的这类活动似乎是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岂有不来为娃娃喊“加油”的道理!因此,有的人为了满足孩子的愿望,竟连班也不去上了,专门误一个下午来参加这个“运动会”。
有人认出了孙少平,奇怪地问:“你怎也来了?”
少平只好如实说:“我是为王师傅的孩子来的。”这些人“噢!”一声,表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少平不管这些,他知道,关于他和惠英之间的长长短短,早有人传播开了,煤矿说两性之间的事,就象说市场上的菜价一样,说者听者都不当一回事。
在小学大操场上,用白灰划出了许多道道和圈圈。比赛有各年级的跳绳、跑步以及孩子们的各类运动项目。
二年级的比赛项目是:女孩子跳绳,男孩子赛跑。明明参加的是五十米赛跑。
开始前,少平一再叮咛他:不要向两边看,只管往前跑!
当孩子们在起点上各就各位后,他们的家长也分别集中到了跑道两边,紧张得如同自己在参赛。少平带着小黑子也挤在人群中,准备为明明喊“加油”。
口令一下,孩子们就争先恐后跑开了。两边的大人们也在跑道外撵着娃娃们跑,并且嘴里叫着自己孩子的乳名或官名,给他们呐喊助阵,声音响彻了云霄。
少平和小黑子相跟着奔跑,嘴里不断喊叫:“明明,加油!明明,加油!”这一刻里,他似乎也变成了孩子,专注而狂热地渴望一种胜利!
明明小胸脯一挺,第一个冲过终点。
随即赶来的少平一把抱住他,笑着,喊叫着,滚在了一起;小黑子也扑上来,和他们乐成了一团……当明明骄傲地站在冠军台上,领取那张奖状和一个塑料铅笔盒时,少平的眼睛都潮湿了——这比他自己领那张“青年突击手”的奖状更激动!小黑竟然窜上了领奖台,前爪搭在明明身上,用舌头舔他的手,逗得全场一片大笑。运动会结束后,他们就象凯旋的士兵一般返回到家中。惠英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们一齐动手,把明明赛跑冠军的奖状贴在了那张“三好学生”的奖状旁。
直到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的时候,少平才带着一种满足的心情离开了惠英家。当他走到坡底下的水管旁,却意外地发现安锁子正站在那里。
“你干啥哩?”他惊奇地问。
“我来找你哩!”安锁子手里还提着一把电筒。“什么事?”
“黄原来个人,说找你哩!我寻思你大概在这里……”谁呢?少平一时想不起黄原谁会来找他。
“你刚到这儿?”他问安锁子。
“我来好一阵了。”安锁子咧嘴一笑。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找我?”
“嘿嘿……我怕你们正……”安锁子怪眉怪眼笑着,把脸扭到一边。
少平真想煽这家伙一记耳光。他显然是暗示他和惠英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