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之后,脑袋开裂似的疼,可宋运辉顾不得了,他得先骑上他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车间,检查两个手下的工作进度,布置任务。然后,他到图书馆翻查资料。照旧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别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锣打鼓地说。
图书馆有些书是不让借出来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规定,进阅览室阅读者除了纸笔之外不得携带其他东西,宋运辉在阅览室查阅英语资料,最先不让带字典,遇到疑难词非常麻烦,得整句记录下来带回寝室查了字典领悟。一来二去与阅览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关他是谁谁嫡系的传闻增多,管理员婆娘们网开一面,对他格外开恩。
但今天进阅览室,又被拦了。来人温柔而坚决地说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进入阅览室”。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张新面孔。在被窗外绿树滤过光线的映衬下,这张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静清丽。宋运辉只觉得心头有个小声音冲他使劲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应答,愣愣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过宋运辉已经放在柜台上的借书证,将牌子换给宋运辉,但见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气,抓起牌子在柜台上敲了几声。宋运辉这才惊悟自己失态,他忙慌张地捡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运辉进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让此人将手里东西带进去,此人还是带进去了。她想去拿回来,可想到此人盯着她看的眼光,她讨厌,怕走过去自讨没趣,只得忍了,等会儿准备告诉师父让师父帮忙去赶此人出去。她无聊间取出宋运辉的借书证看,不认识,是个一车间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听,人更是怪,眼睛肿肿的,像桃花眼。她将那只借书证扔回槽里。
宋运辉以往都是选择背对着大门的位置,免得受走进走出人流的干扰。今天忍不住对着大门坐,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女孩温婉的侧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现在是抬头看。看来他回家这段时间,图书馆里换了人。这样温婉的侧面,很昙花一现的声音,悄悄弥补他心头刚刚出现的空缺,令他产生丝丝依恋。
过会儿,女孩的师父来了,女孩立刻就向师父告状,说有人带东西进阅览室,她拦都拦不住。她师父一瞧,老熟人,笑说这小宋是规矩人,他要带什么进来就随便他吧。又说想阻也未必阻拦得了,人家急了找水书记开张条子,这儿照旧得放人。老管理员大致向女孩介绍一下宋运辉,女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想起宋运辉刚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隐隐有点不屑。什么大学生,这么没修养。比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大学生虞山卿来,可差远了。
老管理员坐了会儿便四处张罗,走到宋运辉身边时候,问了一句:“你姐姐过了?难怪这几天没见你。”说话时候一眼就看出宋运辉眼皮浮肿,哭过的样子,看来是个重情的。
“是,让阿姨牵挂了。”宋运辉照旧没多说,但拿手中的笔指指女孩,问,“阿姨,新来的管理员?怎么称呼?”
“啊,小刘,刘启明,刘总工家小女儿,刚从化验室调来。刚冲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说了。”
宋运辉忙道:“谢谢阿姨,还正想着跟您说一声呢。如果手上不让带工具,有些书看起来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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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谦虚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数不多。这些书,说实话,买的时候胡乱买来,买来就是胡乱放着,不是你帮忙,都还不知道归到哪类,除了你,我也不清楚还有谁看这些书。有几个老高工来看看,翻几页就走,你们一起分来的,我都没见过几个。还是你最认真。”
宋运辉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实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老管理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就走了。宋运辉又将目光转向刘启明,原来是刘总工的女儿,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脱离倒班,也难怪气质清丽,原来是来自书香门第。宋运辉想到刘总工倒是常来阅览室,不知道父女见面是如何景况。但无论如何,他决定等下换牌子时候与刘启明说上几句,不为别的,就是听听她说话声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像虞山卿一样急巴巴地递上入党申请表明态度,他如果在此时与小刘搭讪,会被视作什么样的表态?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扔到脑后。什么荒唐想法。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刘总工递过来的字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形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性能稳定,国外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过国外专业期刊?”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更能吸收。”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没记录,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沿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刘总工过好一会儿才又道:“一车间所有设备改造我手里都有记录,下午我让我女儿拿给你作参考。”
“太好了,谢谢。”宋运辉一听,眼睛都能放出光来。
刘总工看看他,忽然叹声气:“有时间,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个记录,方便以后查阅。你……你现在这样挺好,年轻人千万别野心勃勃,技术没学好先卷入钩心斗角。我们做技术的,最好是踏踏实实守住书桌,否则别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继续,看来你英语不错。”
宋运辉起身送走刘总工,虽然刘总工不计较他似乎是水书记的人而倾心相待,但他还是不认同刘总工的观点,比如他,如果没有权威的水书记的关照,他能有平稳的书桌吗?此刻,宋运辉似乎对“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层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时分,阅览室清场。宋运辉的字典之类照旧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还得过来一会儿。他到柜台换借书证,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便伸手翻了翻,见是外国小说,简・奥斯汀的《爱玛》。他估计这是刘启明在看的书,接了老管理员递来的借书证,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看书。”说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员回答,就急急转身离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刘启明在哪里。
老管理员惊异地看着宋运辉的背影转出门去,忽见刘启明关了窗户过来,不由唠叨:“没想到小宋对他刚去世的姐姐这么好,这么大男孩子说起来就会流泪。嗳,没想到。”
刘启明依然不以为然,看着师父出去,将门锁上。回到家里,她爸将过去的笔记翻出来,让她下午带给宋运辉,又说这小伙子踏实,是个好样的。刘启明心里迷糊了。
宋运辉回到寝室,见寻建祥头发凌乱,就着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馒头,早见怪不怪,道:“才起床?”
“废话呗。”寻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会宋运辉的面部表情,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个没完,那就废了。宋运辉如果还想悲戚,他就不管账了,眼不见为净。
“不会还没洗脸刷牙吧?”宋运辉有点存心逗他。寻建祥拿眼睛斜睨上来,奇道:“捡到一分钱啦?”
宋运辉顿时有点羞愧,他现在好像不应该那么娱乐。可又是忍不住要说:“你知不知道刘总工的女儿,小女儿?”
寻建祥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儿,眼睛长头顶上。怎么,有人给你做媒?哥们儿这辈子唯一要求,你狠命拒绝她,给全金州光棍争口气。”
宋运辉一时红了脸:“才见到,白问问。”
寻建祥一拍桌子,指着宋运辉道:“指望不上你,瞧你这阵势,得让人逗着玩。刘家一窝知识分子,一窝女儿,他家女婿个个像面条,又白又细,风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实打实,还是别凑热闹,听哥们儿的。你要再让刘家女儿涮了,金州男人脸面都丢光了。”
宋运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饭去,还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要。”寻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说什么都得起码苦上一个月才能找乐。”
宋运辉听了在门口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寻建祥一眼,索性走回来,将门关上:“她除了心高气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寻建祥一脚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着,实事求是地道:“没别的问题,作风正派,没病没灾。但我丑话说前头,你要找了那么个妞儿,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么严重?为什么?”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分上,你也得听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货色。”
“没,她像我姐姐,都爱看书。”
寻建祥愣了一下,随即白着眼睛不理,心里着实想一拳揍醒那只据说挺聪明的花岗岩脑袋,但现在两人都没喝酒,师出无名,他只得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唱着“杀西螺,杀西螺”,打开门去水房。宋运辉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找尽理由反对刘启明,回头也问不出别的,寻建祥说不出刘启明的坏话,两人更没新仇旧恨,但寻建祥一口咬定说两人不合适,说他看人奇准,谁合适谁不合适他最清楚。
中饭后,整理出刘总工要的翻译资料,又重新看一遍,将其中明显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迹很明显,原来是蓝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运辉想,这只是他一贯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单纯想给刘总工一个好印象。
下午去阅览室,他将翻译资料交给小刘,看着刘启明用一双嫩白纤细、明显比姐姐细致的手将一本黑皮大笔记本递来,宋运辉留意到,刘启明用的是双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书证时候也是用的双手,那是教养。宋运辉很想搭话,但想起姐姐,喉咙一痛,说不出来,回去早上那个位置,老老实实看书。他暂时没时间看刘总工的笔记本。
照旧地,到三点半时候,老管理员过来,跟对付她自家孩子似的拍拍宋运辉的背,催他该上班去了。宋运辉收拾东西,再次从刘启明面前经过,微笑冲她点点头,便离开。他才走,老管理员就闲不住议论起宋运辉,前几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闹闹了,年轻人开始想读书了,结果又什么《加里森敢死队》《姿三四郎》地放,学得那些小年轻个个跟敢死队里的小偷抢劫犯一样,看见父母都叫头儿,现在却是到处拳打脚踢,晚上都不敢去电影院看电影,自家厂里的电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见那些年轻人一言不合跳起来叫去外面做体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见小宋那样的年轻人就喜欢,文文气气的,做人那么刻苦好学,要是自家儿子也是这样肯读书就好了。刘启明嬉笑说她也爱看书呢,老管理员立刻大不以为然,说看的书不一样,小说谁不会看,看了也没用。
刘启明还是不觉得宋运辉有多出色,会看书?她家多的是这样的人,而且姐夫们个个温文尔雅,多才多艺。
宋运辉到了班上,才看刘总工的笔记。一看,顿时背后直冒冷汗。这本笔记真材实料,内容翔实。不,厂里的工程师并不都是他以为的被耽误的一伙儿,被荒废的一伙儿,不是过去社会荒废他们,现在他们荒废社会。他们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料,只是没法倒出来。宋运辉为自己过去的浅薄认知汗颜,相比刘总工对设备的了解,他算什么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气扬的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他这半瓶子醋晃得太响了。
但宋运辉好歹是内行,对一车间设备的了解,让他看刘总工笔记的时候一目十行,一点就通。最让他受益的,是刘总工记录在后的思考,那些思考,道尽刘总工对设备更新改造的深思熟虑。宋运辉只是不明白了,他是总工,他有权,他懂,可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当然,七九年前他还没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现在,可已经是两年多了,这不能不说,是刘总工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一直在茶壶里煮饺子,也不会换个大口的容器。
但这些想法宋运辉只在下班路上考虑,一回到寝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笔记本里去。好多的疑问,在黑皮笔记本里找到答案,豁然开朗。通过黑皮笔记本,他仿佛可以与过去的施工人员对话。为什么这根管道要转一个弯,为什么那里要装一只疏水阀,为什么悬空地装一只碍眼的压力表……原来都有答案,因为实际运行中出现的水击、共振等不可预见的问题。宋运辉掏出他自己的笔记本,将好几条原先准备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来的改进条款删了,余下的,他得再综合考虑审视一下。刘总工的黑皮笔记本带给他全新的思考。
寻建祥不知在哪儿喝得醉醺醺回来的时候,宋运辉还在看笔记本,被寻建祥“咣当”踢门进来的声音打扰,抬头见寻建祥又不知喝酒后与谁干了架,那么结实的工作服都会撕碎袖子。宋运辉也不知他们都哪来那么多精力,听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打架给送进厂医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独自回家,需人接送,这还是在厂区呢。他上去将瞪着眼睛还扯着嗓门胡说的寻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帘,里面一暗,寻建祥就安静了,每次都这样。宋运辉替寻建祥脱掉鞋子,却见寻建祥的臭脚呼一下伸出床帘,他不客气,一脚踢进去,否则,这双不知几天没洗的袜子会增加寝室的干臭味儿。
宋运辉有时挺不明白,为什么寻建祥本性不错的一个人,生活却总是那么没有追求,每天得过且过。寻建祥即使能像机修车间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发弹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点奔头,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运辉能体谅寻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人怎么舍得浪费自己的生命。
没多久,费厂长被抽调去党校学习,很多人在背后议论,费厂长终于顶不住水书记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对于费厂长的去留,大伙儿都像是在看戏,仿佛剧情与自己无关。如今悬念终于揭晓,大家都还有事后诸葛亮的愉悦。
宋运辉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很快就看到水书记开始借五月大修密集开会,指挥设立临时工作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这才相信大伙儿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