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样的一车间,在一车间的技术室,还没下去,寻建祥下班就带给他不好的消息。
“喂,你师父让我跟你说,技术室那帮人在不服气,等着你明后天下去跟你搞脑子。”
“又不服我年纪比他们小?”
“那当然,凭什么你才来一年就爬到总厂?你师父让你去的时候小心点,说话客气点,别得罪他们。”
宋运辉当然知道,凭他做得多这条理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只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寻建祥犹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刘总,你……小心。”
宋运辉愣住,衔着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寻建祥知道宋运辉这人话不多,宋运辉既然说了明白,他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晚放《海狼》,去不去看?”
宋运辉还没说,门口就有人应了句:“小宋肯定不去。小宋,等下我找你,我联络的是二车间,与你有些参数需要衔接。”
室内两人转头看去,是刚搬上三楼住的虞山卿。寻建祥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子,什么都不说,就拿眼睛冷冷地斜视着虞山卿,但发现虞山卿与刚进厂时候已经不同,不再回避他的眼睛,也不把他当回事。宋运辉大方地说道:“欢迎,我不会出去。”
虞山卿做个手势离开,寻建祥轻声嘀咕:“不去陪刘启明,陪你来干吗?”
宋运辉轻声道:“还能为什么,他现在哪还敢跟刘家混一起?不提他。喂,你别跟熊耳朵他们一起去电影院,那帮人净惹事。”
寻建祥“嗤”一声:“我不惹事?亏熊耳朵还挺喜欢你,别不讲义气。”
宋运辉从抽屉拎出一瓶酒精、一瓶双氧水:“得,又得打架,我先把酒精、双氧水给你们准备上。”
才说完,楼梯间传来一声熊吼:“寻建祥,死哪儿了?快下来。”
宋运辉将头往外伸了伸,也喊道:“熊耳朵,把你的紫药水、红药水都拿上来。”
熊耳朵的耳朵好得出奇,还真听见宋运辉的声音,过一会儿,拖鞋“噼噼啪啪”声音传上来,熊耳朵正好与过来的虞山卿撞个满怀,他一屁股挤掉虞山卿,将一堆东西全扔到宋运辉桌上,计有红药水、双氧水、胶布、棉花、绷带等好几种。以前他们打架回来,宋运辉露了一手学校里学的包扎功夫,他们就跟宋运辉哥们上了,当然,还得有寻建祥穿针引线加强效果。宋运辉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一只抽屉里,头痛万分地对这两个道:“小心着点,不就看个电影嘛,人家长高点遮住视线,你们偏个头不就行了?”
寻建祥道:“干吗要我偏头,他们长高的就得自觉点,要么坐最后去,要么就别看电影,出来看电影又坐前面等于要后面人好看,这种人不修理,修谁?”
宋运辉无奈道:“滚,看完早点滚回来,晚了我这医院不开张。”说着一起收了寻建祥吃干净的碗出去洗,熊耳朵和寻建祥立马欢快地出去,熊耳朵一出去就大声点名,立刻有各路好汉纷纷钻出寝室,呼啸下楼。
虞山卿这才进门,等宋运辉回来。
两人核对完数据,便没事做,宋运辉看他的资料,虞山卿拿了宋运辉床上的书看,很反常地赖着不走。一直到很晚,虞山卿的室友进来说小刘已经离开,虞山卿才回。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赖他寝室是为避开刘启明。可怜刘启明放下架子亲自到夏天的男工寝室找人,却受这等待遇。
好在,寻建祥虽然回来得晚,可没病没灾,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运辉第二天没正常开始在一车间的整顿联络工作,而是侧重设备改造办的工作,中间抽时间过去一趟一车间,与车间主任商量一下整顿工作的事。两下里商定,趁第三天各工段三班倒班间隙的上午学习时间,召集三班倒班工人、机修工段全体与车间全体技术人员召开一次动员大会,说明一下一车间面临的设备改造远景和近期整顿办需做工作的部署。因为机修工段上下对宋运辉技术的重视导致的友好与信任,所有运行工段三班人员对宋运辉的熟悉和友好,宋运辉可以保证,动员大会可以让一车间技术人员无从给下马威,无从反对他的部署。而他也希望通过会议将自己依旧与以前朝夕相处的工人混合在一起,成为他们那个有力群体的自己人,获得他们的大力支持。试问,哪个技术人员敢与一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人作对?
这等技巧,宋运辉小时候就已经自发操练,熟能生巧。否则,以他出众的成绩和老师对他的喜爱,他这样一个狗崽子还怎能在那个荒唐年代被同学认同?他一向低姿态惯了,工作时候再演练一次,不成问题。他只是庆幸,幸好水书记没给予他太多好处,只给了增加一级工资和家宴一次的与众不同,给的同时却又一会儿不加重用,一会儿在会上当众揶揄,让众人不可能对他产生太大嫉妒,他才能回一车间顺利工作。否则,只怕车间主任都会不配合,因为人人都讨厌平步青云的新贵。
第三天,他的思路被顺利执行,获得预期效果之后,宋运辉回到寝室不由自作多情地想到,水书记做事,一向老谋深算,一招一式都有前因后果,水书记对他的处置,是不是也颇有考虑,而不是他最先以为的大棒打手论,和现在的侥幸没被拔太高?如果,他在帮水书记否认刘总工和费厂长代表的总工办和生技处的工作成果之后获得重赏,以他如今身处生技处的地位,那些原本拥戴刘总工费厂长的人,将如何对他?他如果不是在周一会议上被水书记揶揄“累不死”,他今天还怎可能笑嘻嘻地回一车间被人嘲笑着,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地开展工作?又如果水书记没给一通家宴,给众人一个心理暗示,车间主任他们会那么配合他?
越想,越分析,宋运辉越觉得水书记对他忽冷忽热的处置不是偶然。难道这是水书记给他搭建舞台,让他好好做事,树立属于他自己一步一步挣来的威信,而不是靠扶持出来的不能服众的威信?很有可能。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这样,那他在水书记面前的态度,就太像那种受尽父母百般宠爱,却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惫懒孩子了,对他的表现,水书记应该看得一清二楚,水书记自己也说,他顶撞水书记。
想到这些,宋运辉心中很是惭愧,尤其是想到他对水书记的猜疑、排斥,他更汗颜。他对水书记的态度,很有忘恩负义的意思。他从来就刻骨铭心地知道,世人夺利容易,施恩难。父母从来教育他,世上很少有无缘无故的好,对于无缘无故的好,得懂得识别,对于真正的恩惠,一定要加倍报答。目前,即使水书记对他的栽培是为了他以后对水书记的支持,可水书记从一开始就大力栽培,给予他无限机会,帮他周到谋划,以及水书记对他能力的赏识,对他这个不起眼者的发掘,换别人,做得到吗?虞山卿都已经攀上刘启明,可刘总工又发掘虞山卿了吗?可见,水书记对他宋运辉,恩同再造。
宋运辉一向知道恩惠来之不易,从来轻视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从来受的教育是,作为一个人,知恩图报,是做人最基本道义。因此,他对水书记的观感,一夜扭转。以前是凭良心做事,凭上进心做事,以后加上一条,他得报答。
理清这个思路之后,宋运辉以后做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更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做事。他相信,做好他手头的工作,就是对水书记栽培他的最好报答,也是对旁人质疑水书记对他栽培的最好回答。
当然,宋运辉会大刀阔斧,别的人在水书记制定的落实到人的框架下做出来的事也成效喜人,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有群众基础、有技术基础的经验人士。虞山卿也不落人后,他思维缜密,善于联络群众,以他热情的感召弥补他技术的不足,做事常是事半功倍。再说,人都知道虞山卿与刘总工家的微妙关系,都还不知道虞山卿在逃避刘启明,那些敬仰刘总工的技术人员,对虞山卿多少有些加意帮忙。虞山卿后来也慢慢觉察出此中奥妙,方才知道,官场政治之外,还有民心,刘总工官场失意,可多年积累的威望,在金州厂这个小小社会体系里面还有一定影响。
但是,这个认知,令虞山卿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刘启明是个大麻烦,脱离了,他会被那些爱戴刘总工的人鄙视,但是不脱离,估计他的事业将受到影响。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无奈,虞山卿只能拖,好在刘启明也不主动找他,大约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只能将关系不干不湿地拖下去,偶尔,匆匆忙忙去一趟图书馆,带些零食、书籍之类的过去,而刘启明的态度令他费解,刘启明总是若有期待也若有所思地拿双美丽纯净的眼睛看着他,不多说话。他不能多管了,他必须维持这局面,当然最好是刘启明自己提出分手。可刘启明偏又没提出分手的意思。
八月底的一次会议,是科级以上干部的非例行会议,宋运辉没有资格参加,但是会后,一个重大消息在全厂暴炸性传开,宋运辉当然也是听闻,那就是费厂长调到部里工作,而水书记兼职厂长。
至此,宋运辉终于下定一个决心,一个令他非常担忧的决心。这个决心向寻建祥提起时候,被寻建祥直斥为神经病发作,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宋运辉自己也知道,这事儿非常冒险,简直是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他又想,这事儿如果能成,即使对金州总厂,也是一件大好事。而不是单独为了刘启明。因此,他不采纳寻建祥的意见,九月的一次整顿办例行会议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追上水书记,要求跟水书记单独谈一些事。
水书记挺意外的,倒也没拒绝,走廊上就问:“怎么,要我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宋运辉这才想起,忙得都没想到入党的事,他笑道:“还没写申请书,我觉得……”
“还是没作出成绩之前不入党?什么叫成绩?”水书记开门进办公室,一把将宋运辉按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才又道,“非得获得重大奖励,或者受伤送命才算成绩?你这孩子太认真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水书记的话让宋运辉感动,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地说出实话:“可是我着手做的整顿和设备改造这两件事都还没见结果,现在就提出入党申请,有些违背原则。”
水书记一听,笑出声来,看着稍微留点胡子冒充老成的宋运辉,真想伸手拍拍那只挺聪明又挺傻的头,他笑道:“去申请吧,让你在一车间的师父做介绍人,人不能没原则,也不能忘本。”
宋运辉应了声“是”,将手中捏了很久的一本黑皮笔记本用双手放到桌上,很有点吃力地道:“水书记,我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提出来,但是我觉得现在已经能提这事儿。我冒昧请求,水书记看看这本笔记,这是刘总工在我去北京搜集资料之前,交给我学习提高技术的一本他多年经验积累的笔记。这本笔记是刘总工多年智慧结晶,以笔记内容与目前我已经接触过的那么多总厂技术人员相比,很少有人的技术能赶上刘总工。眼下,整顿办的工作在水书记制定的框架下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其中发现不少技改问题,而整顿办需要制定的条规中,也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有人把关,我冒昧,能不能请刘总工来把关,他的肯定或者否定,相信很多人都心悦诚服并心中生出底气。”
水书记没打断宋运辉的说话,但两只深沉的眼睛藏在浓黑的眉毛下,一直紧紧地盯着宋运辉。水书记当然知道,现在为什么宋运辉能提这事儿,那是因为费厂长已走,他已经拿下厂长位置,刘总工已经孤掌难鸣。他没说话,拿来笔记本翻看,不错,这确实是刘总工的字,年代自六几年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刘能将毕生技术经验积累交给一个小年轻,说明刘也认识到宋运辉是可造之才,其中之赏识不言而喻。难怪全厂都无人来劝说他恢复刘总工的工作,只有这个小孩子到他跟前冒昧,这孩子有良心,当然不忍心见赏识他的人没着落。但水书记思索之后,将眼睛从笔记本里抬起来,问:“你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某些技术人员的抵制?”
“没有。即使有,属于我工作范围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不会来麻烦水书记。”
水书记倒是不会生宋运辉的气,因为知道他是个认真的孩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合情合理。水书记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两个人,一个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坏力八十分,另一个人做事九十分,破坏力十分,你会选择哪一个?”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水书记把选择权交给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给他,从中他也看出水书记对刘总工技术水平的绝对肯定。他一时无话了,他最近因为整顿办的工作,与那么多人接触,当然已经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触对工作进程的影响,他为此不得不将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处理人事纠纷,因此非常影响工作进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坏力有多麻烦。再说,刘总工若有心,重新掌权后的破坏力,那可能不是刘总工一个人,而是带动一片人。这不是水书记的气量问题,而是从工作考虑。他思索半天,才道:“水书记,对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错,很可惜。我一向坚持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善用一个人,事半功倍。”说完,水书记将笔记本递还给宋运辉,“你好好学习,但千万不能因学历因技术而脱离群众。”
宋运辉怎么也想不到,水书记不生气不说,竟然还教育他鼓励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笔记本,点头道:“是。”
宋运辉告辞后,水书记反而挺赞赏宋运辉,光明正大地将反对意见说出来的人,比背后说风凉话和搞小动作的人可爱得多。为此,水书记反而愿意考虑宋运辉的提议。他虽然否决了宋运辉的提议,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刘总工在技术人员心中的影响,在那些有技术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将刘总工做个妥善安置,他的领导形象就会打上一个不怎么大气的折扣。他当然可以以权威让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人总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此时,新分配大学生的报到工作已经完成,对于第二批大学生的接收,总厂有了规矩。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学习,这帮大学生被分配到各车间基层进行锻炼,就是倒班。宋运辉当然也在一车间接触到两个新来大学生,当然,那两个大学生的年龄照样还是比他大。看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意气昂扬的眼睛,宋运辉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成熟多少。当年读书时候了解政策,学习知识,能精确掌握机会,在学生会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响的事,还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厉害的事,到社会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过家家。这一年,崎岖曲折,可他还是个有水书记支持着的人。
但水书记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在秋风高扬的一天,找上刘总工的办公室。此后几天,没有消息。但是宋运辉这半个当事人却觉得有异,因为与刘总工在楼道走廊相遇时候,刘总工一改以往的客气微笑,见面竟然开口寒暄似的问一下进度。宋运辉不会忽略刘总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
国庆节休假两天,正好又遇到一个星期天,宋运辉加上两天调休假,搭总厂运销处车子回家五天。运销处本来没安排去宋运辉家那边的运输,但宋运辉一问,处长行了个方便,将后天的车子提前安排到国庆前一天傍晚出发,于是宋运辉在家足足地待了几天。雷东宝送来好多吃的,还有应景的月饼,是不常见的广式月饼。但雷东宝自己没法来,他被市里组织着去蛇口参观考察取经去了。
宋家两老生了一儿一女,只儿子硕果仅存,因此分外疼爱。儿子回家,什么都不让儿子做,只要儿子敞开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愿儿子离开眼前,没事时候总跟进跟出跟着儿子唠叨,即使手里拿着个米箩挑米里的沙子,也要找到儿子身边,戴着老花镜边聊边挑。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苒,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台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的一比,他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梁思申。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无规律,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运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准时叫醒,他妈热切地问儿子要吃甜馒头还是淡馒头,宋运辉记得妈不会发面蒸馒头,就偏说要吃花卷,他妈应一声好就跑出去。宋运辉好奇了,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门外果然有人,可不是田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脸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
宋母见儿子出来,就道:“你看,一只鸡蛋换四只淡包或者三只甜包,花卷没有,你吃什么?甜包好吃一点。”
宋运辉问那男孩:“淡包几两一只?”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两一只,我们不要粮票,价钱就稍微贵一点。”
宋运辉奇道:“你买面粉就不用粮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们乡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饭不够吃,但糠多,鸡多,蛋多可以拿来换吃的,城里男人吃得比乡下女人还少,家里多出来的粮票正好可以换鸡蛋。”
宋运辉恍然大悟:“真聪明。妈,我们买十二只淡包吧,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夹淡包,我在厂里常这么吃,西安同学教的。”
男孩好奇地问:“怎么夹?要不要把肉汤也浇进去?”
宋运辉拿起一只馒头,大致示范了一下给男孩看,男孩点头表示学会,男孩又举一反三地说,夹咸菜夹酸菜也都可以。宋运辉很喜欢男孩的机灵劲,趁妈妈挑了馒头拿进去,准备拿出鸡蛋来,他问那男孩:“国庆节放假出来帮爸妈做点生意吗?小伙子很能干啊。”
男孩摇头:“我今年初中毕业不读了,爸去世早,家里穷,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得干活养活弟妹们。”
宋运辉听了很替这男孩可惜,挺机灵一个孩子,要是读书,成绩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门,道:“养兔也是很不错的挣钱办法,你们孩子多,放学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够兔子吃。放弃读书多可惜。”
男孩道:“养了,归小弟小妹管着。可爸去世欠下一屁股债,靠几只兔子没用。”正好宋母拿了五只鸡蛋出来,男孩又帮宋母挑了八只淡包,这可是今天的大买卖了。男孩高兴,就话多了一点,“明年等我大弟初中毕业可以接我班了,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听说那儿人富。”
宋运辉道:“东北吃工资的人多,可东北太冷。”
男孩又开心地笑道:“是啊,我把换来的全国粮票都存着呢,等明年用。大哥,我姓杨,我走啦。馒头好吃,我后天再来。”
宋家母子看着小杨吆喝着挑担离开,都是挺感慨,宋母说,自夏天开始这个小杨挑担来卖馒头,大家贪方便都不去镇上早餐店了,再说小杨与人自来熟,谁见他都说得上话,一个月下来就混出人缘,大伙儿都叫他馒头专业户,生意极好。宋运辉觉得小杨可比他小时候辛苦得多。
回厂路上,想到红红火火的小雷家,想到机灵挣钱的小杨,再想金州,只觉得金州一片黑暗。没回家看看还不觉得,回家一看,见农村日新月异地变化,金州却前不久才刚开始启动,很多人依然以传递小道消息为乐,以养红茶菌、君子兰消磨光阴,这中间差距真大。宋运辉心想,他绝不能在思想上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没想到,回到工厂,也看到一个巨大变化。刘总工复出,不过负责金州总厂研究所的筹办,同时担任整顿办审核组的领导。虽然宋运辉十月六日就上班,可刘总工这回速度特快,早已在昨天组成两套班子,开始运转。一时,整顿办变成两条线争先恐后地交替前行,一套成文,一套审核。尤其是刘总工蛰伏后复出,做事快马加鞭,总是赶着成文的一套班子交出初稿,审核后发还,又让尽快拿出修改稿。因为刘总工在技术人员中德高望重,谁被赶着都没敢公开对抗,成文班子虽然不属于刘总工直管,可却被赶得比被水书记骂着还狠。宋运辉反而高兴,对,这才是做事的样子。
宋运辉心中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水书记主动找刘总工谈话的那一次,两人说了什么,不知用了什么策略,让刘总工焕发青春似的充满活力。
终于,也轮到他联络整理的一车间整顿文件交付审核组,接受审批。都知道,前面的都被刘总工好一顿批,刘总工拿出来的审批意见稿长不见尾,被批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但都不敢发出怨言,没办法,刘总工批的就在死穴上。再说,全都知道,刘总工这人一旦涉及技术问题,一向态度认真强硬。
宋运辉还听说,虞山卿也挨批,一点没比别人占便宜,甚至有人说,刘总工就差将审批意见照虞山卿劈头盖脸扔过去,一点不顾小女儿的面子,非常铁面无私。宋运辉倒是心说,这才对,刘总工又不是笨人,能看不出虞山卿的心思?此时还能待见虞山卿?宋运辉对于已经递上去的初稿本来信心十足,那是整个车间工人技术人员心血的结晶,又参照了刘总工笔记本里面的精华。可看了那么多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在刘总工手下的遭遇,他也有点心虚。他心里总觉得,他挨骂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得罪刘总工最多,也因为他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
刘总工秘书通知宋运辉的时候,他正参与设备改造办的会议。但是刘总工秘书对于开不开会视而不见,长驱直入,提宋运辉上堂。宋运辉才到门口,里面的刘总工就问了句:“小宋,你自己对草稿打几分?”宋运辉只见在他面前的秘书神情变了变,不知道这是祸是福,硬着头皮挨进去,硬着头皮回答:“九十五分,因为没经历设备大修,少许问题我模棱两可。”身后,秘书将门掩上出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刘总工道:“请坐,茶水是我刚替你倒的。如果你不是宋运辉,我给你打九十八分,不是因为你做得特别好,而是因为你草稿表现出的极强思维条理,换一句话说,你搭建的框架不错,就像你驳倒FRC技术的方案,你表现出的思维逻辑,让我无话可说。但是对于你宋运辉,我只能给你及格。为什么,我一条一条跟你分析。”
刘总工并没如传说中的发脾气,而是拿着草稿对宋运辉一一详解,除了指出错误,更非常尖锐地指出犯错的原因,包括其中的侥幸心理或者想当然心理。宋运辉如果是厚脸皮,完全可以在心中给自己开解:哎呀,错不多,最多一页评审意见。但宋运辉偏是个认真的人,而且刘总工的批评又是一针见血,所以,他全身越来越热,满头汗水。是,他的一些小聪明小滑头都被刘总工找出来了,刘总工就像是翻出他的脑子清理后找出漏子,将他的心理分析得清清楚楚,这才可怕。难怪刘总工只给他及格,他没尽力的地方太多,他认。
总算刘总工清算完毕,宋运辉还在忙着记录,刘总工问了一句:“是不是说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两只肩膀一起挑?一边做整顿办的事,一边做设备改造办的事,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精力?”
宋运辉忙将最后几个字写上,才回答刘总工的话:“我还单身,时间比较容易掌握。”
“新旧设备一起考虑,不混淆吗?”
“是互补,尤其是新设备的有些独特设计可以为旧设备未来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哦,你想到哪些?说……”说到一半时候,刘总工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会不会保密。
宋运辉理解,FRC的事让刘总工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刘总工如果有时间,最好一起去一车间现场边看边说。”
刘总工道:“你去拿安全帽来,十分钟后楼下会合。”
已近下午四点,刘总工带上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招呼上宋运辉一起去一车间,没去车间办公室,直接去的现场。手电筒在刘、宋两个人之间轮流转,拿来打指向光柱。刘总工对设备极其了解,往往是宋运辉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刘总工就想到思路的后半句,两人一拍即合,说得极其愉快,都没顾着天色已暗,设备现场灯火辉煌。看完,刘总工让宋运辉回头给他一份明细。
回办公室路上,宋运辉忍不住问:“刘总,为什么当初你认准FRC?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资料就发现FRC明显落后。”宋运辉也是存心想告诉刘总工,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挖好陷阱将刘总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后来才知。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刘总工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头资料里面FRC最有先进性,就一头扎进去,只顾做精做细。就像今天你的那些旧设备改造设想,金州的设备,很多是我们这些老的年轻时候想点子改造又改造的,可如今,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一个头,我才能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到这种可能时候,却能比你想得深入细致,这就是年龄的区别。以后的金州,靠你们啦。”
“年轻的冲锋,年老的压阵。”
刘总工在总工办面前跳下自行车,意味深长地冲宋运辉一笑,道:“非把我们老头子挖出来吃干抹净才罢手。”
宋运辉也笑,才要回答,二楼走廊传出一声唤:“爸,你去哪儿啦?也不打电话说一声。”
刘总工忙看手表,宋运辉却循着熟悉的声音往上看去,正是刘启明,旁边还有一个虞山卿。宋运辉心中叹一声,早知是这结果。他跟刘总工上楼去,却看到刘总工对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运辉看看这对男女,看到两人贴得那么近,心里对刘启明的好感减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寝室骄傲地离开,还以为她有志气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质,从此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想到这么没志气。
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书包出来,却被门口的虞山卿笑话了:“小宋,这只书包是小学背到现在的吗?”
宋运辉笑道:“不中看,却中用。”
这话正好被出来的刘总工听见,刘总工将眼睛在两人之间晃悠两下,皱眉,虞山卿虽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运辉,却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儿牛拉不回,刘总工拿女儿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女儿天性浪漫。刘总工邀请宋运辉去他家吃饭,说现在食堂已经关门,宋运辉哪里肯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借口说刚才在一车间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经给他买菜买饭,他还是回去吃,刘总工这才作罢。面对刘总工,宋运辉比在水书记面前狡猾了一点。只有在谈技术的时候,他才没法狡猾。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寝室打开灯,竟然真有一菜一饭放在他桌上。他忙拎两人的热水瓶下去,打来开水,拿开水泡饭吃。寻建祥?显然又是去玩了。寻建祥做白班时候从来不会放弃玩的机会。直到他睡觉,寻建祥还没回来,不过这很正常。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见寻建祥。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儿打听,还被熊耳朵同寝室的人取笑,说宋运辉管寻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没回。
宋运辉胸口有一团担心急冲而出,他忽然想到这几天报纸上反复看到的两个字——“严打”。
果然,这想法在一车间得到证实。昨晚,寻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饮食店喝酒胡闹,醉后跟人争风吃醋,一帮人打起来,对方不敌,逃走后又叫一帮人返回,二十几个人在饮食店门口打群架,惹来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两面包抄将人都捉了。还说生技处的虞山卿正好经过也挨了黑手,一张脸给拍得血淋淋。
宋运辉心中只会叫苦,完了,寻建祥打架前者是为那个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后者是为他。全厂只有一条大马路晚上灯光明亮,虞山卿从刘总工家回寝室,必经这条路,也就是必经饮食店门口,寻建祥打上劲儿了,看到他最看不惯的油头粉面虞山卿,还不趁机下个黑手。以前这种事也就是个当地派出所将人送交厂保卫处处分,而寻建祥从来对什么处分都无所谓。可今天是“严打”,看样子寻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处分那么简单了。报纸上都在说,从重、从快,一网打尽,那么,以前的处分,现在可能得在派出所关两天了。
宋运辉难得上班时间开小差,找个熟悉保卫处的同僚去保卫处咨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昨夜公安局全市大行动,寻建祥他们正好撞枪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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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从重、从快的判决随着冷空气一起到来,寻建祥被判十年,发送新疆劳改。熊耳朵他们也被判得有轻有重,但都发送新疆,连张淑桦都没幸免。宋运辉还了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诉罪行。刘启明当然跟去作证,明确虞山卿只是过路的一个无辜路人,却被一群流氓毫无理由地殴打,可见这帮流氓对社会治安破坏之大。有人议论说,寻建祥他们给判那么重,完全是被告出来的。
宋运辉一点也帮不上忙,求人找保安处处长说话,保安处处长很为难,最近这是全国统一行动,他爱莫能助。宋运辉甚至找上水书记,水书记却告诉他,有人还告他宋运辉呢,说他助长寻建祥等人的流氓风气,一向为寻建祥等人的恶行揩干屁股,还是总厂厂办对市里审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证宋运辉是个极优秀青年,才把事情压下。水书记要宋运辉最近老实点。但水书记还是问宋运辉怎么给寻建祥等人揩屁股,宋运辉说不忍看着好友受伤流血,出手包扎一下而已。水书记却指责宋运辉既然善待好友,为什么不劝好友积极上进,做个好人。水书记好好批了宋运辉一通,告诉他,洁身自好,并不意味着对周围恶行不闻不问。作为一个有为青年,要有是非观念,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还得帮助带动周围的人。
宋运辉焦头烂额却一事无成地从水书记那儿出来,走到虞山卿所在办公室时,站门口狠狠盯视那个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国时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处处下黑手整治诸葛亮,虞山卿对他一如周瑜。想到只因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寻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点被作为共犯处理,如果虞山卿此时出现在眼前,他必定会脑袋充血,犯下危害社会治安罪。
宋运辉都来不及见寻建祥一面,寻建祥就被转移了。寝室一时空荡荡的,那张属于寻建祥的床,床帘一直拉开着,主人再不会从里面懒洋洋探出一只臭脚。往后,寻建祥即使刑满释放,估计也不会回来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进来,是新来的大学生方平。宋运辉收拾起寻建祥的铺盖,等寻建祥家人来时移交。寻建祥不是个正统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对朋友赤胆忠心,是条真正的汉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强多少倍。宋运辉从来不会认为跟寻建祥是折节下交,交朋友,贵在诚心,而非地位权威等其他因素。
而对刘启明,宋运辉彻底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