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那段时间,邮车圆满到达多佛,皇家乔治旅店的茶房头儿像他往常一样,打开了邮车的门。他开车门的时候带着一点礼节性的夸张动作,因为在冬季邮车一路从伦敦来到这里,对一个冒险旅行的人来说,正是一桩值得庆贺的成就。
在那个时候,只能对剩下的一位冒险旅行的客人庆贺了,因为那另外两位已经在中途他们各自的目的地下了车。那发了霉似的车厢,里边铺的那些又湿又脏的麦秸,散发的那股令人难受的气味,还有它那昏暗的光线;使它简直成了一个大狗窝。那位旅客劳瑞先生,抖抖身子从里面爬出来,他浑身沾满一串串麦秸,毛茸茸的毯子裹作一团,帽檐搭拉下来,两腿都是泥浆,活像一只大狗。
“明天有开往加来(1)的邮船吧,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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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先生,要是天气一直不变,风还算顺,下午两点赶潮水就最合适了,先生。要床位吗(2),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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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到晚上不会上床的,不过我还是要个卧房,还要一个理发的。”
“那么早餐要吧,先生?好,好,先生,请那边走,先生。开协和(3)!把先生的旅行袋和热水送到协和,到协和把先生的靴子脱下来。(你进去就会看见用上好的海运煤(4)生的火,先生。)叫理发的到协和去,喂,给协和张罗张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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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的卧室总是给乘邮车来的旅客留的,而乘邮车的旅客总是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所以虽然见到走进这个房间去的只有一种人,从里边走出来的却是各式各样的人,因此这个房间对整个皇家乔治旅店来说就显得格外有趣。所以,另一个茶房,两个脚夫,几个女招待和老板娘就都出于偶然地在协和和咖啡室之间的走道上到处闲逛起来。这时候,一位年届六十的先生一路走过去吃早餐。他规规矩矩地穿了一身褐色套服,衣服已经磨损得相当可观,可是保管得还非常好,袖头上还带着大方翻边,衣兜上也带着大口袋盖。
那天上午,咖啡室除去这位穿褐色衣服的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占用。他的餐桌拉到了壁炉跟前,他落了座,让火光照到身上,等着他的饭食。他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简直可以让人给他画像了。
他看上去整整齐齐,有条有理,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背心前襟里面有一只怀表大声嘀嗒作响,发出像牧师宣讲教义一样单调的声音,仿佛在以自己这份庄重悠长的声调同烧得正旺的炉火那份轻佻多变相抗衡。他的腿很漂亮,而且他颇有点儿以此自负,因为他那褐色的袜子平平展展地紧紧绷在腿上,袜子质料精细;他的鞋和鞋扣尽管普普通通,也很整齐洁净,他套了一顶柔软鬈曲有点古怪的亚麻色小假发,紧紧贴在头上。可以肯定,这顶假发是用头发做的,可是它看上去很像是用蚕丝或玻璃丝做的。他的衬衫,虽然不像他的袜子那么精细,却是白得像冲到附近沙滩的波浪顶上的浪花,或是远处海面上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点点船帆。那顶古怪假发下面,一副惯于克制、平静的面孔,让那对水灵灵的眼睛一衬托,仍然显得生动开朗。长着这样一对眼睛的人在已经流逝的岁月里想必是付出了殚精竭虑的代价,训练自己学会了台鲁森银行的人那种老成持重的表情。他脸上气色很好,虽然刻上了皱纹,却没有什么经历忧患的印记。不过很可能台鲁森银行那些受重用的单身职员通常总是为他人操心;而且二手操心很可能和二手衣服(5)一样,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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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瑞先生开头好像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让人画像,后来就陷入了沉睡。早餐送来把他吵醒了。他一边挪椅子凑上去,一边对茶房说:
“我希望做好安排接待一位年轻小姐。她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来。她会打听加维斯·劳瑞先生,也许她只是打听一位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那就请告诉我一声。”
“是,先生,伦敦的台鲁森银行吧,先生?”
“就是。”
“那好,先生。我时常恭候你们这些先生在伦敦和巴黎之间往来,为你们效劳。台鲁森联合银行来来往往的很多呢,先生。”
“就是。我们是个英国银行,也还真是个法国银行。”
“是的,先生。我想你不大经常这样旅行吧,先生?”
“最近好些年不了。自从我们——自从我最后一次从法国来,已经十五年了。”
“真的吗,先生?那还是我到这儿以前呢,先生。在我们这些人到这儿以前,先生。那时候皇家乔治在别人手里,先生。”
“我想是这样的。”
“不过我敢担保,先生,像台鲁森这样一家银行,五十年前就生意兴隆了,更不用说十五年以前了,是不是?”
“你可以再加上两倍,说是一百五十年以前,那也不会差很远。”
“确实,先生!”
茶房张开大嘴,瞪着眼睛从桌子边后退了两步,把餐巾从右胳臂倒到左胳臂上,做出悠闲自在的姿势,站着观看这位客人吃喝,仿佛是站在观测台或者瞭望塔上一样。这是古往今来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茶房就有的习惯,这位茶房也照做不误。
劳瑞先生吃罢早餐,就到外面海滩上信步闲游。这座狭长曲折的小小市镇,远远地躲开海滩,有一头伸进白垩质的巉岩当中,像是一只海上的鸵鸟。这海滩是层层海浪和杂陈砾石的荒滩;海是为所欲为的,而海所欲为的,就是破坏。它对着这个市镇砰訇作响,对着巉岩砰訇作响,疯狂地将海岸冲垮。那些房子中间的空气,带着那样重的鱼腥味,甚至会让人觉得有病鱼上来在里边浸泡着,就像病人下海去浸泡着一样。海港里只有小规模的捕鱼业,临到夜晚却有很多人闲游散逛,向海上张望,特别是在涨潮并将近满潮的时候。(6)并未作什么生意的小商小贩有时候意想不到地发了大财,而有一件事又是颇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一带没有一个人能容得下点街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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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天空有时候很晴朗,足以看到对岸的法国海岸,可是过了中午以后,天空重又布满雾气和水气,这时劳瑞先生心中,似乎也浓云密布。天黑之后,他坐在咖啡室的壁炉前,像他曾经等早饭那样等着正餐。他的思想又忙着在那烧得又旺又红的煤块里挖呀,挖呀,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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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餐之后喝上一瓶红葡萄酒,对一个正在烧得通红的煤里挖着的人是毫无害处的,只不过有一点想让他歇手不干的意味。劳瑞先生优哉游哉地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完全像一位上了年纪、气色很好的先生把一瓶酒喝到瓶底儿时,人们可以从他脸上看到的那种神情,倒出他那最后一杯酒,就在这时候,一阵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在狭窄的街道上响起来,又叽隆咕隆地滚到了旅店的院子里。
他放下了这杯还没沾唇的酒。“小姐(8)来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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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分钟之内,茶房就进来通报马奈特小姐从伦敦来了,很想见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
“这么快?”
马奈特小姐已经在路上吃了点小吃,这时候什么也不要了,而且急如星火地要立即见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只要他愿意并且方便。
这位从台鲁森银行来的先生对此毫无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并把他那顶古怪的小假发往两只耳朵上按了按,然后就跟着茶房到马奈特小姐房间去了。这是一间宽大阴暗的屋子,用黑色马毛呢布置得像办丧事的样子,还摆着几张笨重的暗色桌子。这些东西都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油漆,一直上到屋子正中桌子上那对高大的蜡烛在每一块板面上都隐约照出了影子;仿佛它们是给埋在了深深的黑硬木坟里,不把它们挖出来,就别指望它们能发出什么光亮。
屋子里那么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所以劳瑞先生一边在敝旧不堪的土耳其地毯上择路而行,一边估计马奈特小姐这会儿是在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直到走过那一对高大的蜡烛,他才看到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小姐站在灯烛和壁炉之间的桌旁迎候他。她披着旅行斗篷,那顶旅行草帽还拿在手上,手抓着帽带。他看到一个娇小轻盈的漂亮身影,一头丰厚的金发,一双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带着询问神情的蓝眼睛,一个具有奇特功能的前额(别忘了那是多么幼嫩光滑),它在一扬一蹙之间都不是只显出或是困惑,或是惊讶,或是警觉或者仅仅是聪敏专注的某一种表情,而是四项皆备。劳瑞先生的目光停留在这一切上面的时候,和这惟妙惟肖的一个孩子的面庞突然在他眼前闪现。那是一个大冷天,冰雹急下,骇浪滔天,他航行穿过那同一道海峡(9),怀里抱着那个孩子。这酷肖的面庞一闪而过,像是一股哈气从她背后那座陈旧的穿衣镜镜面上一掠而过,这座穿衣镜的镜框上有一串好客的小爱神,有些缺头,全都瘸腿,正在向那些黑女神奉献一黑篮又一黑篮的死海之果(10)——于是劳瑞先生向马奈特小姐深施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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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先生。”声音非常清脆悦耳,略带一点外国口音,但是确实只有很少一点。
当他再次躬身施礼,然后就座的时候,他按照老派的礼节说:“我吻你的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