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假装不去注意这两个生客,一心和柜台那儿喝酒的一伙三位酒客攀谈。
“怎么样,雅克(5)?”三人当中的一个问德发日先生。“洒了的酒都吞下去了吗?”
>
“一滴不剩,雅克。”德发日先生回答。
等到这样互称教名完毕,德发日太太用牙签剔着牙,轻轻干咳了一声,又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些可怜虫,”三人当中的另一个对德发日先生说,“除了黑面包和死之外,还真不常尝到酒味儿或别的什么味呢。是吧,雅克?”
“是这么回事,雅克。”德发日先生答道。
在这样第二次互称教名的时候,德发日太太仍然泰然自若地摆弄着牙签,轻轻干咳了一声,又微微挑了挑眉毛。
这三人当中的最后一个放下空酒杯,咂着嘴唇,这时才开言说道。
“唉!越来越糟。这些可怜的东西嘴里尝的总是苦味儿,他们过的总是苦日子,雅克。我说的对吧,雅克?”
“说得对,雅克。”德发日先生这样回答。
这第三次互称教名刚完,德发日太太就把牙签放在一边,眉毛一直挑起,在座位上窸窣作响。
“行了!没错!”她丈夫咕噜了一句。“先生们,这是我太太。”
这三个酒客对着德发日太太摘下帽子,摇晃了三下。她一低头,很快向他们扫了一眼,答谢他们的致意。随后她小心谨慎地环视了一下酒铺,带着一种不慌不忙的神气拿起毛线活,聚精会神地织起来。
“先生们,”她丈夫说,他的眼睛一直留神地瞅着她那边,“日安,我出去那阵儿你们正在打听的,说想看看并且订下的那个单人带家具房间就在六楼,楼梯口正对着这里紧靠左面的小院,”他用手指了指,“离我这所房子的窗户很近。可是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们有一个人到过那儿,他能带路。先生们,再见!”
他们付了酒钱,离开了这地方。那位年长的先生从他那个角落里走上前来,请求赏光跟他说句话。这时候,德发日先生一直看着他那位织毛线活的太太的脸色。
“遵命,先生,”德发日先生说,然后一声不响地随同他走到门口。
他们的交谈十分简短,但是十分干脆。差不多刚听到第一个字,德发日先生便吃了一惊,然后就变得十分专注。没过多一会儿,他就点点头,走了出去。于是那位先生就招呼那位年轻小姐,随后他们也出去了。德发日太太飞快地织起毛线活来,不再挑眉毛,也什么都不看了。
加维斯·劳瑞先生和马奈特小姐就这样从酒铺里出来,在楼梯口那里赶上了德发日先生,就在刚才他指给他那一伙人的地方。这门口开在一个臭烘烘、黑魆魆的小院里,是住了好多人的一大堆房子的公用总通道。通向灰暗的铺砖楼梯的灰暗铺砖过道里,德发日先生对他过去主人的孩子单腿跪下,把她的手放在唇边(6)。这本是一个温文的动作,但却做得一点也不温文。顷刻之间,他身上起了一种非常明显的变化。他脸上已没有一点温和善良的样子,也没有任何一点坦白直率的痕迹,而变成了一个心怀隐秘、怒气冲冲的危险人物。
>
“楼层很高,上起来有点儿费劲,开始最好慢点儿。”他们开始上楼梯的时候,德发日先生这样对劳瑞先生厉声说。
“他独自一人吗?”劳瑞先生悄声问。
“一个人呗!让上帝保佑那个竟然会跟他在一起的人吧!”这一位用同样低的声音说。
“那么,他总是独自一人了?”
“嗯。”
“是出于他本人的心愿吗?”
“是出于他本人的需要。因为我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那时候他们找到我,问我是不是愿意冒着风险,小心在意地把他带走——他那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他大变样了吗?”
“变了!”
酒铺老板站住了,用手捶了捶墙,咕噜出一句很厉害的脏话。任何直接的回答都不可能有这话的一半那么厉害。劳瑞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越上越高,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了。
这种楼梯,连同它那些附加设备,在巴黎那些较为古老拥挤的地区,现在得算是够坏的了;而在那个时代,对于尚未见惯也未僵化的感官来说,则确是糟糕透了。家家户户都住在一幢像个奇臭无比的大窝似的高楼里,这就是说,那些单间房或单元房的门都直通一个总楼梯——他们除了把一部分垃圾从自家窗口倒下去之外,还在自家门口堆着垃圾。大股腐臭就这样不断产生,无法控制,无法根除,即使穷困和赤贫没有把它们那看不见嗅不到的肮脏和它混在一起,这种腐臭也足以污染空气了;而这两股不洁的源泉合到一起,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这条路就是穿过这样一种空气,沿着肮脏有害、又陡又暗的阶梯向前伸延。加维斯·劳瑞先生不禁越来越心烦意乱,他那位年轻的同伴不禁越来越紧张激动,因此只得站住休息了两次。每次都是停在一扇格子窗旁边。这种窗户可真令人伤心,任何一点剩下没变味的好空气似乎都经过这里逃之夭夭了,而所有腐败变质、令人作呕的湿气却似乎都经过这里缓缓爬进。透过那些生锈的铁栅杆,不用眼看,光凭气味就可以感到附近一带杂乱无章。在比圣母院两个高塔楼尖顶更近、更低的范围之内,毫无健康饱满的生机或是朝气蓬勃的希望。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楼梯顶层好不容易才到了,他们第三次停了下来。要到那间阁楼,还得爬一段更陡更窄的楼梯。这位酒铺老板,一直是稍稍走在前边一点儿,而且总是走在劳瑞先生走的那一边,仿佛他唯恐这位年轻小姐问他什么问题,到了这里,他转身仔细摸索着搭在肩膀上的衣服口袋,拿出一把钥匙。
“这么说门是锁着的了,我的朋友?”劳瑞先生惊诧地问道。
“嗳,就是。”这就是德发日先生冷冰冰的答话。
“你是不是觉得必须把这位不幸的先生这样幽禁起来?”
“我觉得必须拿钥匙开锁。”德发日先生凑近他的耳边,使劲皱着眉头轻声说。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给锁着过了那么长的年月,所以要是他的门开着,他会吓着——乱喊乱叫——把自己撕扯得一塌糊涂——一命呜呼——还有什么我也说不上的灾难。”
“这怎么可能!”劳瑞先生惊呼。
“这怎么可能?”德发日沉痛地重说了一句。“可能。我们既然生活在这样美好的一个世界上,这就有可能,还有很多别的这类事情也有可能,并且不但可能,还发生了——发生了,懂吧!——就在那青天白日之下,每天都有。魔鬼万岁。咱们还是接着走吧。”
这一席对话是用那么低的耳语说的,所以一个字也没有传进那位年轻小姐的耳朵里。但到了这时候,她激动得那样厉害,浑身战抖不已,脸上显得那么急切焦虑,尤其是那样畏惧惊恐,因此劳瑞先生觉得,他义不容辞地要说一两句话来使她宽心。
“鼓起勇气来,亲爱的小姐,鼓起勇气来!办业务!最糟糕的一会儿就过去了;只不过跨过屋门就是了,然后最糟糕的一下就过去了。随后,你给他带来的一切好处,你给他带来的一切解脱,一切幸福,就开始了。让咱们这儿的这位朋友在那边帮助你。这就好了,德发日老兄。来吧,赶快。这是办业务,办业务!”
他们慢慢地、轻轻地往上走。这一截楼梯很短,他们很快就到了顶上。因为那地方有个急转弯,他们一眼就看见了三个人,他们低着头,紧紧凑在门旁,透过墙缝或窟窿,目不转睛地往这扇门后的屋子里边看。这三个人听到脚步声到了跟前,就转过身,站直了,这才让人看出来,他们就是在酒铺喝过酒,叫同一个名字的那三个。
“你们出人意料地来访,让我把他们忘了,”德发日先生解释道。
“躲开我们,好小子们,我们在这儿办业务。”
这三个悄悄躲开,不声不响地下去了。
这层楼看来没有其他门,等到就剩下他们的时候,酒铺老板径直走向这扇门,劳瑞先生微带愠怒,轻声问他:
“你把马奈特先生当作一件展览品了?”
“我是用你刚才看到的这种方式展览,只给经过选择的少数人看。”
“这样合适吗?”
“我觉得这样合适。”
“这少数人是什么人?你怎么样选择他们?”
“真正的人,和我叫一个名字的人——我叫雅克——看一看对他们可能有好处。够了,够了,你是英国人,可那是另一码事儿,请你们在那儿等一小会儿。”
他打了一个手势,告诫他们留在后面,然后弯下腰,透过墙上的裂缝往里看。他很快又抬起头来,在门上拍了两三下——很显然这只是要弄出声音而没有其他意图。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他把钥匙在门上划了三四次,才笨手笨脚地把它插到钥匙孔里,尽可能使劲地转动。
门在他手下慢慢朝里打开了,他看着屋里,说了句什么话,一句微弱的声音回答了句什么话。彼此说的都不超过一个字。
他回过脸来,示意他们进去。劳瑞先生用他的胳臂牢牢搂着这个女儿的腰,支撑着她,因为他发觉她正在往下倒。
“办业务,办业务,”他催促着,却有并非出于办业务的某种潮乎乎的东西在他脸颊上晶莹闪亮。“进来,进来!”
“我怕,”她哆哆嗦嗦地答道。
“怕?怕什么?”
“我是指怕他,怕我父亲。”
她既然是这个样子,给他们引路的人又在招呼他们,劳瑞先生就给逼得无可奈何了。于是他把在他肩膀上哆哆嗦嗦的那只胳臂拉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再把她稍稍提起来一点儿,催她走进屋去。他一进门口就把她放下来,她紧靠着他,他扶着她。
德发日抽出钥匙,关上门,在里面把门锁上,又抽出钥匙,拿在手上。他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事;还尽可能同时弄出响得刺耳的声音。最后,他小心迈着步子走到屋子那一头有窗户的地方。他停在那儿,转过身来。
这间阁楼,是当作存放木柴之类东西的贮藏室建造的,又黑又暗。
因为那个屋顶窗式样的窗户,实际上是开在房顶上的一个门,上面装了一个小吊车,好从街上往里面吊东西。上面没安玻璃,分两扇在中间关着,就像法国建筑上所有其他门一样(7)。为了御寒,这门有一半关得紧紧的,另一半只开了小小的一道缝。光线由于这样一种情形进来得很少,所以刚走进来的时候,很难看清什么东西;而不管是谁,只有长期待在里面习以为常了,才能养成在这种晦暗不明的条件下从事要求精致细微的工作的习惯。然而,这样的工作还是正在这间阁楼里做着;因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人背对着门,脸朝着酒铺老板站在那儿看他的那个窗户,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正在匆匆忙忙埋头做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