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把她的头发拿在手中,仔细地看。“是一样的,怎么可能!那是什么时候!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种专心致志的表情重新出现在他的前额上的时候,他似乎渐渐意识到是她也长着这种头发了。他把她转过来,正对着阳光,看着她。
“那天晚上我让人叫出去之前,她把头靠在我肩上——她有点儿怕我走,不过我一点儿也没有害怕——等我给带到北楼的时候,他们在我袖子上发现了这几根头发。‘你们肯把这几根头发留给我吗?它们绝不能帮助我的肉体逃脱,虽然可能会帮助我的精神逃脱。’这就是我当时说的话,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的嘴唇嚅动了好几次,才把这些话说了出来。不过,他一旦找到要说的恰当字眼儿,它们就连贯而来,虽然很慢。
“那时候是怎么回事呢?——那是你吗?”
他令人吃惊地猛转向她,两个旁观的人又吓了一跳。可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让他抓着,仅仅低声说道:“我恳求你们,两位好先生,不要靠近我们,不要说话,不要动!”
“听!”他惊叫起来,“这是谁的语声?”
他这样叫喊的时候,双手放开了她,举向他的苍苍白发,疯狂地撕扯了一阵。这阵发作停息了,像是除了做鞋之外,一切事情都在他身上停息了,于是他包起他的小包儿,尽量把它在怀里放牢;但他一直还看着她,郁闷地摇着头。
“不是,不是,不是,你太年轻,太青春焕发了。不可能是。看看这个囚犯是什么样子。这不是她过去认得的那双手,这不是她过去认得的那张脸,这不是她过去一直听的那声音。不是,不是。她那时是——而且他那时是——在北楼这些度日如年的岁月之前——多年以前。你叫什么名字,我温柔的天使?”
因为他的语气和神态温和起来,他女儿高兴地喊起来,跪在他面前,张开那双表示恳求的手,并把手伸向他的前胸。
“噢,先生,以后我一定让你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母亲是谁,我父亲是谁,还有我怎么从来也不知道他们那些艰难困苦的经历。可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告诉你,我也不能在这儿告诉你。此时此地我可以告诉你的只是:我请求你抚摸我,祝福我。吻我,吻我!噢,亲爱的,亲爱的!”
他那冰冷苍白的头发和她金光闪闪的秀发混在一起,这秀发使他的白头转暖、生辉,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
“如果你在我的语声里听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但是我希望是听见了——如果你在我的语声里听见一种声音,和你过去听来像是美妙音乐一般的声音有些相似,那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如果你抚摸我的头发的时候,产生了某种感觉,让你想起你年轻而又自由的时候躺在你怀里的那可爱的头,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我提醒你,我们眼前有一个家,我要在这个家里忠诚地事亲尽孝,如果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使你想起一个家,那个家在你那可怜的心逐渐枯萎衰竭的时候,也长久冷落凄凉了,那么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
她更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摇小孩那样在胸前摇晃他。
“我告诉你,最亲爱的,你的苦难已经到头,我到这儿来是要把你接走,脱离苦海,我们要到英国去休息静养,如果我说这些话使你想起你那有益的生命白白虚度,我们这个法兰西祖国对你那样刻薄毒狠,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我还要告诉你我的名字,我那还活着的父亲,我那已死去的母亲,如果这些话使你得知我必得跪在我可敬的父亲膝下,乞求他宽宥,因为我那死去的母亲疼我爱我而对我隐瞒了他所受的折磨,所以我未得因为他的原故而终日奔波劳碌,也未得长夜不眠,哭泣哀念,你就为这个哭吧,为这个哭吧!为她哭吧!然后,为我哭吧!两位好先生呀,感谢上帝吧!我感到他那神圣的眼泪在我脸上流淌,他的抽泣叩击我的心房。噢,看呀!为我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吧!”
他依偎在她的双臂之间,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时由于有那已成陈迹的奇冤大难作为背景而又如此惊心动魄,因此那两位目击者不禁捂住了脸。
这间阁楼久已寂静无声,他那猛烈起伏的胸脯和经过剧烈震撼的身体,久已安静下来,这是疾风暴雨过后必然到来的安静——对人类来说,这是安息和宁静的象征,那叫做“生命”的疾风暴雨必在其中归于停歇——这时候,他们走上前来,把父女俩从地上扶起。原来,那位父亲已经渐渐溜到地上,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疲惫不堪。那个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让父亲的头可以枕到她的胳臂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身上,替他遮着阳光。
劳瑞先生接连擤了一会儿鼻涕之后,俯身站在他们前面,这时她举手向他说:“如果不惊动他,就能把我们离开巴黎的所有事情马上办好,这样直接从这个门就可以把他接走——”
“不过请考虑一下,他是不是适合作这趟旅行?”劳瑞先生问。
“我觉得比继续呆在这个城市更适合,这个城市对他来说太可怕了。”
“这话不假,”德发日说,他正跪着一边观看一边听。“这比留在这儿更适合。不管从哪种理由说,马奈特先生都是离开法国为好。这么说,我要不要去雇一辆驿车和几匹马?”
“这是业务上的事,”劳瑞先生立即恢复了他那有条有理的态度。
“如果要办业务上的事,最好还是由我去办。”
“那就劳你们的驾,让我们留在这儿啦,”马奈特小姐催促说,“你们看,他已经变得多么镇静了,所以现在把他留给我照看,你们用不着担心。你们干嘛担心呢?你们要是把门锁上,免得有人打扰我们,我准保你们回来的时候,他会像你们离开的时候一样安安静静的。不管怎么说,我会照看他,一直等你们回来,然后我们就直接把他搬走。”
劳瑞先生和德发日都不大赞成这种办法,主张他们两个留下一个。
可是,不但要去备好车马,还得备办旅行证件;而且白日将尽,时间紧迫,他们终于就非办不可的事匆匆分了个工,然后就赶忙出发办事去了。
随后,黑夜渐渐降临,这个女儿把头枕在硬邦邦的地上,紧靠在父亲身边,看守着他。夜色越来越重,他们俩都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直躺到一缕灯光透过墙缝照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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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瑞先生和德发日先生已经作好旅途的一切准备,而且不仅随身带来了旅行大氅和其他衣物,还带来了面包、肉、酒和热咖啡。德发日先生把这些吃食,还有他拿着的灯放在鞋匠的板凳上(这间阁楼里除了一个草铺之外一无所有),然后和劳瑞先生把这个囚徒叫醒,扶他站起来。
他脸上显出那样惊恐惶惑不知所措的神情,人的智慧简直难以猜透他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他是不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记得他们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是不是知道他自由了,这些都不是人的聪明才智所能解决的问题。他们想方设法跟他说话,可是他那么慌乱不安,而且回答得那样迟缓,所以他们都因为他那样神志不清而感到害怕了,于是商量好暂时不再开导他。他有一种难以控制的狂乱举动,有时用双手紧紧把头抱住,这是刚才在他身上没见过的;不过,他唯独听见女儿的语声还感到有些高兴,她一说话,他总是毫无例外地循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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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长期习惯于服从强制命令,所以还是以这种顺从方式行事,他们给他吃喝什么,他就吃喝什么,他们给他穿戴大氅和其他东西,他就穿戴起来。他的女儿伸过胳臂去挽住他的胳臂,他也欣然接受,而且还用双手拉着——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们开始下楼;德发日先生掌灯走在前边,劳瑞先生则给这小小一队人殿后。他们在这条长长的主楼梯上还没走几磴,他就停下来,注视那屋顶,又环顾四周的墙。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我的父亲?你记得你上这里来的事吗?”
“你说什么?”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重问,他就喃喃地回答了,好像她已经重问过了似的。
“记得?不,我不记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们完全明白,他一点儿也记不得他是怎样从监狱给弄到这所房子里来的了。他们听见他叨念着,“北楼,一百零五号”;他还向周围看,这显然是为了看长期囚禁他的森严壁垒。他们到了院子里,他的步履就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仿佛在等着放吊桥;而这里没有吊桥,他看到马车在宽敞的大街上等着,于是放开他女儿的手,又紧紧抱住头。
门口没有人群聚集;这么些窗口哪一个也看不到有人影;街上就连一个偶尔过路的人也没有。这里是一派反常的安静冷落。只能看到一个人影,那是德发日太太——她靠着门柱织毛线活,什么也没有看。
这个囚徒已经进到车里,他的女儿也跟着进去,劳瑞先生的脚刚踏上马车的踏板就停住了,因为马奈特先生悲悲切切地要起他的制鞋工具和没做完的鞋来了。德发日太太立刻向她丈夫喊着说,她可以去取,于是边织边走进暗处,穿过了院子。她很快就把东西拿下来,递了进去——随后很快就靠着门柱子织起毛线活,什么也没有看。
德发日先生爬到车厢顶上,说了一句:“朝关卡去!”赶车人把鞭梢噼啪一甩,他们就在暗淡摇曳的灯光下,踢踢跶跶地走开了。
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在好些的街道上显得亮些,在坏些的街道上显得暗些——经过灯火通明的店铺,欢快热闹的人群,闪光耀眼的咖啡馆,还有戏院门口,走向这座城市的一座城门。哨所那儿的卫兵提着灯笼。“拿出证件来,过路的!”“请看吧,长官,”德发日先生一边下车一边说,然后神情严肃地把他带到一边,“这些就是里边那位白发老先生的证件,这些证件是连同他一起交给我的,在——”他放低了声音。那些军用灯忽闪了一下,随后一只穿着军装的胳臂把一盏灯递到马车里。提灯人的一对眼睛用不同寻常的目光把那白发老先生看了看。“好了,走吧!”穿军装的人说。“再见!”德发日说。就这样,他们从那一小簇越来越暗、摇曳不定的灯光之下出来,到了那广大的星空之下。
在这固定不动、亘古不变、繁星点点的苍穹之下,夜影憧憧,浓黑无际。有些星星离这个小小的地球那样遥远,因此那些有学问的人告诉我们,地球不过是茫茫环宇中一颗小小的尘埃,这上面正遭受苦难或成就业绩,而那些如此遥远的星辰的光芒,很可能还没有照见地球。在整个寒冷不安的旅途中,直到破晓,加维斯·劳瑞先生坐在这个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人对面,寻思着哪些敏锐明辨的能力已经从他身上永远消失,哪些还能恢复如初,而憧憧夜影又在他耳际低声密语,照旧是那个问题:
“我想你愿意起死回生吧?”
照旧是那句回答:
“我说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