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显得整洁勤快的妇人从跪着的角落里站起身来,她那慌里慌张哆里哆嗦的样子表明,她就是克软彻所指的那个人。
“怎么!”克软彻先生一边说一边探头到床外边找一只靴子。“你又在干那一套了,是不是?”
用这第二次问候道早安之后,他把一只靴子朝那妇人身上扔去,作为第三次问候。这是一只沾满污泥的靴子,它可以说明克软彻先生治家的奇特之处;那就是尽管他常常在银行下班之后穿着干净靴子回家,第二天早晨却常常发现这同一双靴子上边满是泥土。
“怎么,”克软彻先生在没有打中之后改变了语气——“你想怎么样,扫帚星?”
“我只是念了几句祷词。”
“念你的祷词。真是个贤惠女人!你跪下咒我打算干什么?”
“我没有咒你,我是为你祷告。”
“你没有。就算有,我也不许可你这么随便胡闹。看吧,小杰瑞,你妈是个贤惠女人,咒你爹倒霉呢。你有一个恭顺尽心的妈,你有啊,儿子。你有一个诚心信教的妈,你有啊,孩子:她跑到那儿去跪在地上,祷告上帝保佑她从她独生子的嘴里把黄油面包抢走。”
身穿内衣的克软彻少爷认为这非常糟糕,转向他母亲,强烈反对任何使他遭受口腹之患的祷告。
“你这个痴心妄想的娘们,”克软彻先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前后矛盾,“你以为你的祷告能值多少钱?你说说你给你的祷告标多少价儿?”
“这只是出于一片心意,它们再贵也抵不过这个。”
“再贵也抵不过这个,”克软彻把话重说了一遍。“那么,它们值不了多少。管它值不值,我告诉你,我都不要你再替我祷告。我担不起。我不想让你那鬼鬼祟祟的玩艺儿弄得我倒运。要是你非得让自己下跪不可,那就为给你丈夫和孩子带来好处下跪吧,可是别为跟他们过不去下跪。要是我有个随便什么样的只要不是这么个别扭老婆,要是这可怜的孩子有个随便什么样的只要不是这么个别扭妈,我上星期就会弄到些钱,也不会遭咒骂,遭暗算,遭宗教陷害,倒邪霉了。真倒——倒——倒霉!”克软彻先生说这段话的时候,一直都在穿衣服,“我上个星期要是没又遇上诚心敬神,又遇上这件那件不顺心的事儿,上了当,落得像个正经生意人倒上邪霉那样地倒了霉,那才怪呢!小杰瑞,穿好衣服,孩子,我擦靴子的时候,你要好好看着你妈,要是看到一丁点儿又要下跪的苗头,就叫我一声。嗳,我告诉你,”说到这里他又对他妻子说,“照这样子我是再也混不下去了。我摇摇晃晃,就像一辆出租马车,我瞌睡得就像鸦片酊(15),我的腰弯得那么厉害,要不是因为疼(16),连我也不知道那是我的还是别人的了,再说,我的腰包也没因为这个就好了多少;我还疑心,你从早到晚干那一套,就是为了不让我的腰包会因为这个变得好点儿,我再也受不了那一套了,扫帚星,你这会儿还有什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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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咆哮着又加上了这么几句:“啊!是啊!你也是真心信教的。你是不会让自己站在反对你丈夫和孩子的利益那边儿的,是吧?你不会!”他一边让自己的愤慨像飞速转动的磨轮一样,又迸出另一些讥诮的火花,一边动手去擦靴子和作平常上班的准备。与此同时,他那个儿子,头上装饰着比较软的铁蒺藜,那两只幼小的眼睛,像他父亲一样也是一对斗鸡眼,一直遵命看着他母亲。他不时从那间他睡觉并兼作盥洗室用的小窝窝里冲出来,压低嗓门喊叫“你又快跪下了,妈——喂,爸爸!”等到引起这样一场虚惊之后,就没大没小地龇牙笑笑,又冲进去。他就这样把这个可怜的妇人弄得心神不安。
克软彻先生来进餐的时候,脾气毫无改变。他对克软彻太太的感恩祷告(17)特别深恶痛绝。
“喂,扫帚星!你安的什么心?又来那一套了?”
他妻子解释说她只不过做了一次“祈福”。
“别来那一套!”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里打量,仿佛很想看到因为他妻子祈福而面包不见了。“我可不打算让你给祷告得没有了房子没有了家,我可不想让胡乱祷告给弄得没了吃喝。闭嘴!”
杰瑞·克软彻眼睛通红,面貌狰狞,仿佛参加了一个样样俱全,只欠狂欢滥饮的宴会,通宵未眠。他吃早餐简直是狼吞虎咽,而不是吃,就像野兽笼子里任何一只四足居住者那样,面对吃食咕噜着吼叫。快到九点钟的时候,他舒平了一肚子怒气,摆出一副体体面面、正经办事的样子,尽可能把本性掩盖起来,动身去干他白天的行当。
要不是因为他自己爱把自己说成“一个正经生意人”,他干的那一行简直不能叫做一种生意。他的家什是一个掉了椅子背的板凳,小杰瑞每天早晨走在他父亲旁边,把它带到银行靠圣殿栅栏最近的窗户那儿,再拾起一把过路车辆掉下来的草秸垫在下面,就能给这位临时杂役的脚御寒防潮。这也就算在白天安营扎寨了。克软彻先生在他的这个岗位上,同那座栅栏一模一样,在弗利特街和圣殿区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且也几乎是一样地不堪入目。
九点差一刻安营扎寨,杰瑞刚好可以赶上在那些年迈的长者经过这里进入台鲁森银行的时候用手碰碰他的三角帽(18)。在三月里那个刮风天的早晨,杰瑞坚守他的岗位,小杰瑞侍立一旁。只要没有过路的小男孩(这种小男孩都是小得足够承受他那友好意图的),他没有穿过栅栏发动突袭,对他们加以某种性质严重的肉体和精神伤害,他就总是侍立一旁。这父子二人,彼此酷肖,一声不响地观看弗利特街早晨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他们的两个头彼此靠得很近,就像他们两人都长着的那对斗鸡眼一样,两人活脱像一对猴子。当老杰瑞正在边嚼边吐草秸,而小杰瑞一眨一眨的眼睛正像看弗利特街上其他东西一样,把他不停地看了又看的时候,此二人那种酷肖,并未因这种临时发生的情况而有所减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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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台鲁森银行正式的内勤信差中有一个把头探到门外,传出话来:
“叫你送口信儿!”
“好哇,爸爸!有早活儿开张了!”
小杰瑞这样向他父亲道了一路平安之后,就稳坐在凳子上,享受着他爸爸咀嚼过的草秸的继承权,并且琢磨起来。
“老——老是锈味儿!他的手指头老——老是锈味儿!”小杰瑞咕哝着。“我爸爸从哪儿弄来的这股铁锈味儿呢?他不是在这儿弄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