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金色丝线 第二章 观者如堵 · 2

发布时间: 2019-12-03 21:1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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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要是可以问问你的话,你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要是知道就也该谢天谢地了。”杰瑞说。

法官进来了,法庭内随之起了一阵骚乱,过后又安定下来,这段对话打断了。此时,被告席成了引人注意的中心。两个一直站在那里的狱吏走出去,把犯人带了进来,送到栏板那里。

除了那一位头戴假发、眼望天花板的先生之外,到场的人都眼睁睁盯着犯人。整个在场者的呼吸像一阵浪,一阵风,一阵火,向他卷来。柱子周围和角落里到处都是神情急切的面孔,一心想赶快看到他;后排旁听的人站起身来,不放过他的一丝头发;站在法庭地板上的人双手搭在前边人的肩头,让别人受累帮助自己,以博一观——踮起脚尖站着,抓着壁架,几乎悬空站着,看他身上的每一块地方。杰瑞站在这类人中间,像是新门监狱一堵插着铁蒺藜的墙有一段活了,朝着犯人喷出刺鼻的啤酒味。这酒是他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喝的,此时杰瑞任凭它和其他人喝的啤酒、金酒,还有茶,还有咖啡,还有其他等等气流混在一起,向犯人冲过去,而且形成了一阵污浊的雾和雨,冲上他身后的那几扇大窗户。

这个众目睽睽、众口刺刺的目标,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人,发育良好,模样端正,面庞饱受日晒,眼睛深黑,是一副年轻上等人的派头。他随便穿着一身黑色或许深灰色的衣服,又长又黑的头发用一根带子拢在脖子背后,与其说是修饰打扮,还不如说是为了不让它碍事。因为内心的情感总会透过身体上任何表面部分表现自己,所以在这位犯人脸上,由于处境之故,透过褐色泛出了苍白,这表明精神的作用胜过了骄阳的作用。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能够自持,向法官深施一礼,然后就泰然而立。

对此人众目睽睽,窃窃私议,大家所怀的此种兴趣并非能提高人性的那一种。如果他不是处于可能受到那样一种可怕判决的危险之中——如果那些野蛮判决条目中有某一项会偶有删减——那么他就会以同样的比例失却引人的魅力了。这架身躯注定就要给乱砍乱剁成肉泥烂酱,这是一场热闹;这具不朽的作品就要给屠宰切割得七零八落,这会引起一场惊心的轰动。不管各种各样看热闹的以种种自欺的伎俩与能力把这种兴趣说得多么冠冕堂皇,这种兴趣,归根结底都如同吃人夜叉一般。

法庭上寂静无声!夏尔·达奈昨天曾申辩“无罪”,反驳对他的起诉。该起诉书振振有词,不厌其烦,斥其为奸宄,所据之由为彼利用形形色色之机会与形形色色之手段反对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于法王路易发动之战争中助其反对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亦即所谓往来于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与前述法国路易之两国之间,并丧心病狂,背信弃义,奸邪狡诈,以及其他表达恶行劣迹之形容词藻,向前述法国路易泄露前述贤达、英明、卓绝如此这般之吾王陛下准备派往加拿大及北美(13)之兵力(14)。杰瑞听着听着,头上就像插满了越来越多的铁蒺藜(仿佛是法律名词使它们直竖起来了似的),他心满意足地把这套东西听了出来,而且终于拐弯抹角地弄明白了:前面提到的,而且一遍又一遍提到的这个夏尔·达奈,正站在他眼前受审;陪审团正在宣誓就座;检察总长先生正在准备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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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每个人正在心里给被告判处绞死、斩首、肢解的刑罚。这他自己也知道,但他既不因眼前的处境而畏缩,也不在这种情势下作出任何硬充好汉的神态。他冷静沉着,专心致志,严肃关切地注视着这开审程序,而且,他虽然双手放在前面的木栏板上站着,因为那样泰然自若,竟没有弄乱一片栏板上铺着的药草叶子。法庭里到处铺着药草,洒着醋酸,作为预防狱中浊气和疫病的措施。

在囚犯的头顶上方,有一面镜子,朝他投下反光。一群一群可恶而又可怜的人曾经照在里面,并且离开这个镜面,同时也离开了这个地球的球面。如果这镜子也同大海终究要将海中死尸浮上海面一样,也能再现它过去映照过的东西,那么,这个糟糕的地方就会以极其阴森可怖的景象不断重现。某些含垢忍辱的思想一闪而过(这镜子可能就是为此而设),大约触动了这罪犯的情怀。可能正是这样,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这使他意识到有一束光扫过他的脸,于是他抬头一看;在他看镜子的时候,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的右手把药草推开了。

恰巧,这个动作使他的脸转到法庭上靠他左边的那一厢。几乎和他的视线平行的地方,在法官席那边的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他的目光立即停留在他们身上。那么突然,而且他的样子变化得那样显著,因此所有转到他身上的眼睛都转向了这两个人。

旁听的人看着的这两个人,一位是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姐,另一位是绅士,显然是这位小姐的父亲;这位先生头发一律雪白,毫无杂色,又有一副难以言喻地聚精会神的表情,这两点十分引人注目;但他那种表情不是属于生动活跃,而是属于沉思默想那种类型的。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显得苍老;但是在这种表情被打乱驱散的时候——就像现在他对女儿说话的时候这样——他又变成一个英俊男子,未过盛年。

他女儿坐在他旁边,一只手挽着他的胳臂,另一只也按在上边。她对这种景象感到害怕,同时也怜悯那个罪犯,所以一直紧紧挨着她父亲。她的前额一直现出一种明显可见的表情,那是一心想着被告身处险境而流露出的越来越深重的恐惧和同情。这种神态那么引人注目,而且那么强有力,那么自然地流露出来,使得本来并不可怜罪犯的那些探头探脑的人也为之感动了,于是大家交头接耳地问:“他们是什么人?”

信差杰瑞本来是以他自己的办法进行他自己的观察的,而且因为看出了神,把手上的铁锈都嘬干净了(15),这时他也伸长了脖子想打听出他们是什么人。他周围的人已经把这个询问传过去,逼问靠得最近的旁听者,然后这个询问又从他那里更慢地传了回来,最后终于传到了杰瑞这里:

“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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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方面的?”

“反对一方的。”

“反对哪一方的?”

“犯人一方的。”

法官的目光刚才也朝着大家一致看的方向望过去,现在又收了回来。他靠在椅背上,牢牢盯着这个生死都握在他手心里的人,此时检察总长先生则站起身来,搓绳、磨斧,给绞刑架钉上钉子(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