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候,克软彻先生一边听着证词,一边舔着他手指上的铁锈,已经饱饱加了一餐。现在当斯揣沃先生把这犯人的案情像一套合身的衣服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时候,他可得好好听了:他指明这个爱国人士巴塞德如何是个受雇的密探和叛徒,恬不知耻的、以人命作交易的贩子,而且是自从令人发指的犹大以来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坏蛋之一——他确实看起来很像犹大;那个品行端正的仆人克莱如何就是他的朋友和同伙,而且是堪与朋比;这些作伪证、发假誓的人如何早就盯上了这个犯人,想把他作为牺牲。因为他是法国血统,在法国有些家庭事务确实需要他去作一些跨越海峡的旅行——不过究竟是些什么事,因顾念到一些与他亲近密切的人,他哪怕要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不能公之于众;他们如何将这位年轻小姐提供的证词歪曲转换,那位小姐如何痛苦万状,他们有目共睹,而这些证词等于乌有,不过涉及一点点随便哪位年轻先生和年轻小姐邂逅相逢都会相互授受、并无邪念的小小殷勤和礼貌——唯有提到乔治·华盛顿的谈话是个例外,但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派狂言,荒谬绝伦,除了把它当作一个天大的笑话,别的就什么也说不上了。利用狭隘的民族排外和恐惧心理争取民望的这种企图,如何成为政府的一种弱点,而检察总长先生又如何对此大加利用;这一案件是如何毫无根据,不过是依仗常使这类案情面目全非的那类卑鄙无耻、臭名远扬的假证,因此在这个国家的国事犯审理案中这类案件才会比比皆是。但是在这里,检察总长先生带着一种仿佛认为这是虚妄不实之词的严肃神情插嘴说,他不能坐在审判席上而容忍这样含沙射影。
于是斯揣沃先生叫起了几个证人,克软彻先生下一次要注意的就是:检察总长先生这时又将斯揣沃先生套在陪审团先生们身上的那全套衣服从里到外翻了过来,指明巴塞德和克莱如何比他原来想的要好上一百倍,而这个犯人则要坏上一百倍。最后,法官大人亲自出马,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覆过去,千翻万覆不离其宗,都是要把它们设计裁剪成这个犯人的寿衣。
此时,陪审团转入酝酿,那些大苍蝇又嗡嗡起来。
卡屯先生,这么长时间一直坐观法庭的天花板,甚至在这个群情激动的时刻也既未挪地方,又未换姿势。他那饱学的法界同行斯揣沃先生收拢起他面前的文件,对坐在他近旁的那些人小声说话,并且不时焦急地看看陪审团;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或多或少挪动了一下,又重新组合成群;连法官大人本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在台上走来走去,这不能不使观众心中怀疑他心神不安;而那一个人却靠着椅背坐着,披着破旧的律师袍子,戴着乱蓬蓬的假发,正像摘掉以后刚刚又随便扣在头上的那样,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眼睛盯着天花板,就像这一整天所做的那样。他的举止当中有某种特别满不在乎的味道,这不仅使他显得邋里邋遢,而且也大大削弱了他无疑与那个犯人的极其相似之处(刚才把他们一起比较的时候,他霎时间的严肃认真使这种相似更加突出了),因此很多旁听的人这时又对他注意起来,彼此说他们几乎又不大觉得这两个人那么相像了。克软彻先生对紧挨着他的人说了他的这个意见,还加上一句,“我敢赌上半个畿尼说,他就是揽不上一点儿打官司的生意。他不像是揽得上官司打的主儿,是不是?”
不过,这位卡屯先生注意到现场上的细枝末节,却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多;因为现在,当马奈特小姐的头搭拉到她父亲胸前的时候,他是头一个看见的,并且清清楚楚地说道:“法警!注意那位年轻小姐。帮那位先生把她送出去。你没看见她就要倒下去了吗?”
挪动她的时候,大家都对她极为怜悯,对她父亲充满同情。让他回忆起遭囚禁的日子,显然使他十分痛苦。在他被传问的时候,他显出强烈的内心激动,而从那以后,使他顿时变得老态龙钟的那种沉思或者说忧虑的表情,就像一片乌云,一直笼罩着他。等他一路走了出去,刚才背转身去稍息片刻的陪审团,通过他们的首席陪审员发表讲话了。
他们意见分歧,并希望暂时休庭退席。法官大人(可能还把乔治·华盛顿的事挂在心上)对他们意见分歧有些惊奇,不过还是表示欣然同意他们可以在监视守护之下退席,于是他本人也退席了。审判拖延了整整一天。此时法庭上已经掌灯。大家渐渐传开说陪审团要把退席耽延很久。旁听的人散开休息吃喝,犯人则退到被告席的后面坐下。
劳瑞先生在那位年轻小姐和她父亲出去的时候也出去了,这时又重新露面,并招呼杰瑞。此时大家已兴味索然,杰瑞能够不费劲儿就到他身边来了。
“杰瑞,你要是想弄点儿东西吃,你就去吧。不过不要走远,陪审团进来的时候,你要保证能听得见。一分一秒也别落在他们后面,因为我要让你把判决带回银行去。我知道你是最麻利的信差,能在我之前很早就赶到圣殿栅栏。”
杰瑞的窄额头刚好够他用手指节去敲的,于是他敲了敲额头,为这番话和赏给他的那一个先令道谢。卡屯先生就在这时走上前来,碰了碰劳瑞先生的胳臂。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
“她难过极了;不过她父亲正在安慰她,而且她出了法庭以后觉得好点儿了。”
“我就去这样告诉那位犯人。你知道,在大庭广众让人看见你跟他说话,对你这样一位体面的银行界先生不合适。”
劳瑞先生脸红了,似乎意识到他心中也正在盘算这一点,而卡屯先生则向被告席外边走去。走出法庭的路也在那个方向,于是杰瑞的眼睛、耳朵和铁蒺藜似的头发也一齐都跟了过去。
“达奈先生!”
犯人径直走上前来。
“你自然急于要知道那位证人马奈特小姐的消息。她就会好了。你已经看见她那种万分焦急的样子了。”
“这是因我而起的,我非常抱歉。你是否能代我这样转告她,并转达我热诚的感激?”
“可以。只要你要求,我就愿意去。”
卡屯先生的态度满不在乎得好像都有些傲慢无礼了。他站着,转身侧面对着犯人,吊儿郎当地用胳臂肘靠着栏板。
“我是请求你转告,请接受我真诚的感谢。”
“达奈先生,”卡屯说,还是侧面对着他,“你想会有什么结果呢?”
“最糟糕的。”
“这样想是最有见地的,也是最可能的。不过我认为他们退席于你有利。”
在法庭出口的过道上是不允许磨蹭的,所以杰瑞没有听到下文;让他们俩——容貌酷似,神态迥异——留下,肩并肩站着,都照在他们上方的镜子里。
在楼下小偷流氓麇集的走廊里,尽管有羊肉饼和麦酒佐餐助兴,这一个半小时还是过得缓慢难熬。这个嗓音粗哑的信差用过这点小吃之后已经窝窝囊囊地坐在一个条凳上打起盹来了,这时一阵喧哗和一股急速的人流涌上通向法庭的楼梯,把他也卷了进去。
“杰瑞,杰瑞!”等他到了门口,劳瑞先生已经在那儿叫他了。
“这儿呢,先生!再往回挤,可真得拼命了。我在这儿呢,先生!”
劳瑞先生从人群中传给他一个纸条。“快点儿!你已经拿到了吗?”
“拿到了,先生!”
仓促写在纸条上的几个字是“宣判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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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你要是再送‘起死回生’的口信儿,”杰瑞回转身子嘴里咕咕哝哝地说,“我就懂得你的意思了。”
他走出老贝雷之前,没有机会说,或者不如说是没有机会想任何其他事情;因为人群猛然之间涌出来,几乎把他的两条腿架空,将他冲走,震耳的嗡嗡声冲向街头,仿佛没头的绿头蝇在到处乱飞,去另找腐尸臭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