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来这里是够美妙的;不过,把它放到光天化日之下从里到外全都看看,它就是一堆崩塌的堡垒,其中只有奢靡浪费、安排无度、巧取豪夺、负债累累、典当抵押、迫害压榨、饥寒交迫、受苦受难。”
“哈!”侯爵又以一种自满自得的声调说。
“假如一旦成了我的,我就会把它交到更有资格使它慢慢(假如这种事可能的话)从拖倒它的重负下解脱出来的那些人手里,这样,那些不能离开它的人和那些长期遭受煎熬已经忍无可忍的人在下一代就可能少受点儿苦;可是这都由不得我。现在它是遭诅咒的,这整个国家都是如此。”
“那你呢?”叔父说。“请原谅我好奇,你打算根据你的新哲学,幽雅地生活下去啦?”
“我必须以劳作为生,这是我的同胞甚至有高贵出身作靠山的那些同胞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做的——劳作。”
“比如说,在英国?”
“就是。家族的荣誉,先生,在这个国家就不会因为我而不得保全,家族的姓氏也不会因为我而受到污损,因为我不用它了。”
刚才打了铃,隔壁卧室点上了灯,从两屋之间的门口,可以看见照得很亮。侯爵看着那个方向,听着他的跟班退出去的脚步声。
“看到你在那儿是那么随随便便就发迹了,英国对你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把他那张镇定自若的脸转向侄子。
“我已经说了,我在那边发迹,我觉得多亏了你,先生。且不说别的,那里是我的避难所。”
“他们那些自吹自擂的英国人说,那是很多人的避难所。你认识一个在那儿找到避难所的我国同胞吗?一个医生?”
“嗯。”
“带着个女儿?”
“嗯。”
“嗯,”侯爵说,“你累了,晚安!”
在他以最有礼貌的姿态点头的时候,他那微笑的脸上有一种诡秘的表情,而且使这句话里也含有了一种莫测高深的意味,这使他侄子感受极为强烈。与此同时,那一对眼眶上又细又直的皱纹,那又薄又直的嘴唇,还有鼻子上那两个特殊的记号,都暗含讥讽地微微弯曲起来,使那副清秀的脸上露出狰狞的凶相。
“嗯,”侯爵重复说。“一个医生带着个女儿。嗯,新哲学就这么开了头!你累了,晚安!”
“晚安!”叔父说。“希望早晨能有幸和你再见。寝安!给侄少爷掌灯,送他去他屋里——如果你愿意,那就把我这位侄少爷烧死在床上,”他又自己在心里加了一句,然后又打了打他那个小铃,把他的跟班叫到他自己的卧室去。
跟班来了又走了,侯爵老爷穿着他那宽松的室内长袍走来走去,让自己心境平和,好在那样燥热寂静的夜晚入睡。他脚上穿着软底便鞋,走在地板上没有一点声音,只是长袍有点儿窸窣作响。他走动起来活像一只温文尔雅的老虎:——像是故事里讲的,一个着了魔,一心作恶而不知悔改的侯爵,他按期幻化,此刻正要由人变成虎,或由虎变成人。
他在那间供他骄奢淫逸的寝室里,从这头走到那头,回想着这一整天旅途当中不知不觉印入他脑海里的许多片断:日落黄昏中缓慢挣扎着爬山,夕阳西下,磨坊,巉岩上的监狱,山谷里的小村,水池那儿的农夫,拿蓝色帽子指点马车下边铁链子的修路工。这个水池令人联想到巴黎的水池,放在基座上的那个小捆包,躬身看着捆包的那些女人,双手高举、大喊“死啦!”的那个大汉。
“这会儿我凉快了,”侯爵老爷说,“可以去睡了。”
于是他只留一支蜡烛在大壁炉上点着,把薄薄的纱帐在他周围放下来,他安心睡觉的时候,听到一声长叹打破了深夜的寂静。
外面围墙上那些石头人面茫然注视着暗夜过了黑沉沉的三个小时。在这黑沉沉的三小时里,马棚里的马在槽头哗啦作响,狗在汪汪吠叫,猫头鹰发出怪噪,但却不像诗人惯于归诸它的那种声音(4)。不过这些畜类总是积习难改,根本不按给它们规定好的那样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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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黑沉沉的三小时里,府邸里那些石头面孔,狮子的和人类的,茫然注视着暗夜。所有景物都死气沉沉,一片漆黑。死气沉沉的一片漆黑又把自己的寂静笼罩在所有道路上寂静无声的尘埃上。墓地上那长着乱草的一座座小坟堆几乎连成了一片,难以分辨。十字架上的那尊圣像,如果按照所能看到的情况而论,那就可以说是他从十字架上走了下来。村里那些收税的和纳税的都睡熟了。那些面黄肌瘦的村民沉沉酣睡,可能正在做挨饿的人常做的那种享用盛宴的美梦,以及奴隶和耕牛常做的那种享受安逸休息的美梦,梦见他们都吃得饱饱的,获得了自由。
村里的泉水无形无声地涌流,府邸中的泉水无形无声地喷洒——它们汇合流逝,像是从时光之泉流逝着的分分秒秒——度过了黑沉沉的三个小时。然后,这两股灰色的泉水在曙光中渐渐显得阴影憧憧,府邸里那些石头面孔也睁开了眼睛。
曙色渐明,最后阳光终于射上了静静的树梢头,将光辉洒满全山。在灿烂的光辉中,府邸的泉水仿佛变成了血水,那些石头面孔也都染得绯红。鸟儿高声聒噪,在侯爵老爷卧室大窗户上那久经日晒风吹的窗台上,一只小鸟竭尽全力唱着它那支最为宛转动人的曲子。此情此景,使最近处的那副石头面孔仿佛都看得惊呆了,因此张开大口,伸长下巴,满脸诚惶诚恐。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村里开始活动。窗子都打开了,歪歪斜斜的门拉开了门闩,人们瑟缩着走出来——让清新的空气冻得直打寒战。于是,在村民中间,难图轻松的一日劳作开始了。有些,上泉边,有些,下地去,这里一伙男男女女,又刨又挖;那里一伙男男女女,照看那些疲弱不堪的牲口,牵出瘦骨嶙峋的母牛,赶到大路两旁能找到的草地上去。在教堂和十字架前(5)有一两个人跪着祈祷,随着后面祈祷的人而来的那头牛,就想用它脚边的草解决一顿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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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醒得较迟,因为这样才够派头,不过它还是一步一步醒过来了。首先,那些冷冷落落打野猪的长矛和狩猎的大刀又像往常一样染上了红色;然后,在旭日的光辉中变得锋利尖锐,光芒四射;这时,屋门和窗扇大开,圈棚里的那些马回头往过道照进来的阳光和扑进来的新鲜空气那儿观看,树叶闪闪烁烁,擦着铁格窗扇沙沙作响,那些狗用力拽着身上的链子,不耐烦地直立起来,等着把它们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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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琐碎事情都是生活中朝阳重升时的例行公事。真的,府邸里大钟的钟声不是例行公事吧?楼梯上那上上下下的奔跑,阳台上急急忙忙的人影,这儿那儿到处踢踢踏踏的脚步,那匆匆备马、飞驰而去的情景,不都是例行公事吧?
什么风声儿把这种忙忙碌碌的气氛传给了那满身灰尘的修路工?他已经在村子那边的山顶上干起活来,带着他白天的饭食(带得并不多),裹在一个乌鸦都不屑一啄的包里,放在一堆砂石上。是这些鸟儿带着这风声儿飞到远方去的时候,就像偶然撒下种子那样偶尔撒下了一星半点儿吗?不管是否,修路工在这个闷热的早晨仿佛奔命似地跑下山去,双腿沾满尘土,一直不停地跑到了水池边。
村里所有的人都在水池边,无精打采地到处站着,低声交谈,除了一点阴郁的好奇和惊诧之外,别无表情。那些牵来的牛给匆匆拴在随便什么可以把它们拴住的地方,它们或是呆头呆脑地四处张望,或是就地卧下,咀嚼那些反刍的东西,那本是它们在刚才游逛当中停下来吃进去的,其中并没有什么能抵偿那份咀嚼的麻烦。有几个府邸里的人和驿馆里的人,还有所有的税务官员,或多或少都武装起来,漫无目的地聚在这条窄小马路的另外一边,真是无事瞎忙。修路工已经钻进了五十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围成的一伙当中,用他那顶蓝帽子捶打着自己的前胸。所有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那个加贝尔先生一下子跨上马背,坐在一个仆人后面,而且就是提到过的这个加贝尔(虽然坐骑上骑着两个人),给飞驰着带走了,就像雷奥诺拉的德国民谣(6)新编一样,这又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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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味着,那边府邸上又增加了一具石头人面(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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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耳工夜里又光顾这所大厦了,并且添上了这尚缺的一具石头人面。戈耳工等待这具石头人面大约已经二百年了(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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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石头人面仰卧在侯爵老爷的枕头上。它像一具精致的面具,突然惊醒,显出怒气,然后僵化成了石头。这具石头人面所属的石身的心脏处,有一把刀子直插到心窝,刀柄周围有一圈纸,上边歪歪斜斜地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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