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得,”达奈恭恭敬敬地说,“我怎么能不懂呢,马奈特大夫,我一天又一天地看到你们在一块儿,怎么能不懂得你和马奈特小姐之间有一种深切的感情,那么不同寻常,那么感人肺腑,与培育它的环境那么和谐自然,即使在父母子女之间的骨肉之情中,也是无与伦比的。我懂得,马奈特大夫——我怎么能不懂呢——她把这种深切的感情和已经长成成年女子的一个女儿的孝心融会在一起,在她的心中整个充满了对你的赤子之爱和仰赖。我懂得,因为她童年时代没有父母,所以她如今以她现在这种年龄和特点所具有的坚持不渝和强烈炽热的情感深挚地爱你,其中还包含了她在失去你的那段早年时期所应有的信赖和深情。我完全懂得,即使你离开了这个尘世,又从另一个世界回到她身边来,你几乎也不可能具有比现在在她心目中一贯保持的更为神圣的形象。我懂得,她搂抱你的时候,是一个集婴儿、小姑娘和成年女子三者于一身的人以双手环抱着你的脖颈。我懂得,她在爱你的时候,看见了并且是在爱她那个在她自己如今这个年龄的母亲,看见了并且是在爱在我这个年龄的你,是爱她那心碎了的母亲,是爱经过可怕考验幸得复生的你。自从我在府上结识了你以来,我无时无刻不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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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父亲坐在那儿,低头不语。他的呼吸稍显急促;不过他克制自己,没有显出其他任何激动的迹象。
“亲爱的马奈特大夫,我一直懂得这点,一直看到她和你周身围有这种神圣的光圈,所以我竭尽一个男子所能有的耐性,一忍再忍。我觉得,而且即使现在也还觉得,把我的爱情——即使是我的爱情——带到你们中间,必然会触动你的经历,引起某些不是像它本身那样好的事情来。但是我爱她。苍天明鉴,我爱她!”
“这我相信,”她父亲悲伤地答道,“在这之前我就这么认为了,这我相信。”
“可是,”达奈答道。在他听来,那悲伤的声音里有一种责怪的调子。“如果我命中有缘真会那样,有朝一日会那么幸运地使她成为我的妻子,请不要以为我一定会在某种时候造成她和你之间的某种分离,如果那样,我就不可能也不会吐出一句我现在所说的话。而且,我应该认识到,这是毫无可能的,我应该认识到,这是卑鄙的。假使我有丝毫这样的可能,即使是在遥远的若干年之后,潜藏在我思想深处,隐匿在我心中——假使曾经在那儿——假使可能在那儿——那我现在都不能接触这只尊贵的手。”
他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放在那只手上边。
“不会的,亲爱的马奈特大夫,我像你一样,是个自愿离开法国,背井离乡的人;像你一样,是个受它那疯狂压迫和苦难驱赶而去国的人;像你一样,是以自己的努力去国谋生,并自信未来更为幸福的人,所以我仅仅希望与你共命运,同享生活和天伦之乐,而且对你忠诚到底,至死不渝。我不但不会剥夺露茜作你的孩子、同伴和朋友的权利;而且还要来增进这种权利,并把她更紧地牢系于你膝下,如果这种情况可能的话。”
. ?
“你说得这样有情有义,这样斩钉截铁,夏尔·达奈,所以我衷心感谢,并愿开诚布公——或者说差不多做到这样。你是不是有什么理由认定露茜爱你?”
“没有,现在还没有。”
“这番倾心交谈的直接目的是不是你想可以根据我的看法立即弄清这点?”
“并不是这样的。我可能再过几个星期对此也不抱希望。我可能(不管是否弄错了)明天就会抱有希望。”
“你想从我这儿得点儿什么指点吗?”
“我不要求什么,先生。不过我认为很可能,如果你认为这合适的话,你是能够给我些指点的。”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许诺吗?”
“我确实想得到。”
“什么许诺呢?”
“我清楚地知道,没有你,我就没有任何希望。我清楚地知道,即或马奈特小姐此刻将我放在她那颗纯洁无瑕的心上——请不要以为我竟敢异想天开作此非分之想——我也不可能在她心中得到任何地位可以和她对父亲的爱相比。”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从别的方面你还觉得有什么关联吗?”
“我同样知道得很清楚,从她父亲口中说出一句于求婚人有利的话,是举足轻重的,会对她发生巨大影响。由于这种原因,马奈特大夫,”达奈谦恭但却坚定地说,“我不会请求你说这句话来救我自己的命。”
“我相信是这样的,夏尔·达奈,不仅疏远生分会产生神秘莫测的东西,隐秘的爱情也会产生同样的东西,而在第二种情况当中,那些东西是微妙精细,难于猜透的。我女儿露茜在这方面对我来说就是那么神秘莫测,我一点儿也猜不出她的心思。”
“我是不是可以问一下,先生,你是不是认为有——”他迟疑的时候,她父亲接着说出了下半句。
“有什么别的求婚人在追求她?”
“这正是我打算说的。”
她父亲先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说:
“你自己看见,卡屯先生常来。斯揣沃先生有时候也来。如果真有什么人的话,那只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也许两个都是。”达奈说。
“我从来没想到两个都是;我想可能两个都不是。你想从我这儿得到许诺,告诉我,是什么许诺。”
“那就是,如果马奈特小姐一旦从她那方面把像我贸然对你袒露的这种肺腑之言向你道出,你会证明我对你所讲过的话和你相信这些话。我希望你能对我有良好的印象,不致施加什么不利于我的影响。对于我命运攸关的这桩事情,我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就是我的请求。我这种请求所依据的条件,也是你毋庸置疑有权要求的条件,我愿立即奉行。”
“我给你这种许诺并不要求任何条件,”大夫说。“我相信你的目的纯洁无瑕,真诚可信,像你讲的一样。我相信你的意图是使我和我那更加亲爱得多的另外一半之间的联系更加牢固,而不是受到削弱。如果她什么时候告诉我,说你是使她的幸福完美必不可少的因素,我就会把她交给你。如果有——夏尔·达奈——如果有——”
这个年轻人满怀感激地抓住他的手;大夫说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任何虚妄之念,任何正当理由,任何疑虑忧惧,不管任何事情,新近的也好,过去的也好,反对她真正爱的人——而产生这种情况的责任并不直接应该由他来负——那么,为了她的缘故全都要化作乌有。对我来说她就是一切;对我来说比受苦受难更重要,对我来说比忍辱受屈更重要,对我来说比——得了!这都是多余之谈。”
他渐渐陷入沉默的那种样子那么特别,他止住不说的时候那种呆板的表情那么特别,这使达奈感到,大夫握着他的那只手慢慢放松下垂,把他的手撒开了,这时他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
“你刚才对我说了些什么,”马奈特大夫突然笑着说。“你对我说的是什么呢?”
他一时不知从何答起,后来才想起是在谈一种条件。他想起这点,感到松了一口气,然后答道:
“你对我这样信任,我也一定要以充分信任作为回报。我现在的姓氏,这你会想起来的,并不是我原有的,只是根据我母亲的姓略改了一点。我希望告诉你我姓什么,还有我为什么住在英国。”
“别说出来!”博韦的大夫说。
“我希望这么做,这样我才会更加不辜负你的信任,而且对你不保守任何秘密。”
“别说出来!”
有一会儿工夫,大夫把双手捂在了自己的耳朵上;接着,竟把双手捂在达奈的嘴上。
“等我问你的时候再告诉我,现在别说。假使你求婚成功,假使露茜爱你,你可以在结婚的那天早晨告诉我。你答应吗?”
“从命。”
“伸出手来。她立刻就会回家来了,最好别让她看见今天晚上咱们在一块儿。去吧!上帝保佑你!”
夏尔·达奈离开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过了一个小时,露茜才到家,天也更黑了;她急忙独自走进屋里——因为普若斯小姐已经直接上楼了——她父亲坐着看书的那把椅子空着,她吃了一惊。
“我的父亲!”她叫他。“父亲,亲爱的!”
没有声音回答她,可是她听到他卧室里锤子轻轻敲打的声音。她轻轻穿过中间这间屋子,从他的屋门往里一看,又吓得跑了回来,自言自语地喊着,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怎么办呀!我怎么办呀!”
她这样不知所措,只有一小会儿;很快就又赶过来,轻轻叩门,小声叫他。敲打声随着她的语声停下了,他马上走了出来,于是他们一起走过来走过去,走了很长时间。
那天夜里,她起床下去看他睡得怎么样。他睡得很沉,他那一盘做鞋的家伙,还有他过去没完工的活计,都依然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