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迈亚(1)·克软彻先生在弗利特街坐在他的板凳上,身边是他那个长得令人望而生畏的淘气精,每天都有各式各样人和物熙来攘往,映入他的眼帘。在一天当中那些繁忙的钟点里,坐在弗利特街上,有谁能不让那接连不断来来去去的行列弄得眼花耳聋!一行总是随着太阳一起朝向西方,另一行又总是背着太阳朝向东方,这来来去去的又总是朝向太阳落山处红紫色山峦外的那些平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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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软彻先生嘴里衔着草棍儿,坐着看这两股洪流,就好像那个没开化的乡巴佬(3),几个世纪一直守在那里看着一条河流——不过杰瑞并不期待这两条洪流会流干。他决不会抱着这种希望,因为他的进项当中有一小部分是来自他把那些胆小女人(大多体态丰满,而且已经年过半百)从靠近台鲁森的此岸引渡过那阵阵车水人潮,到达彼岸。这样伴送过客,每一次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克软彻先生对每一位太太的关切,却从未达到要表示强烈愿望的地步——希望有幸能为她们的健康长寿干杯。而也就是靠由此善意而得的馈赠,他正如刚才提到的,扩充了他的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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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有一位诗人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眼睛看着人们沉思冥想(4)。现在克软彻先生坐在公共场所的凳子上,不过他并非诗人,尽可能不去沉思冥想,而是四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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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他赶上了这样一个节令:人群稀少,很晚还在赶路的女人稀少,他的业务一般说来很不景气,致使他在心中大生疑惑:克软彻太太必定是在用某种特殊的姿势“下跪”;正在这时候,一股不同寻常的人流从东向西朝弗利特街倾泻而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克软彻先生朝那个方向一看就弄明白了,某种送葬的行列正在走过来,而且还有一群人反对这宗葬礼,在那儿起哄。
“小杰瑞,”克软彻先生扭头对他的那位子嗣说,“是出殡的。”
“好哇,爸爸!”小杰瑞喊道。
这位年轻先生意味深长、难以言喻地发出了这样一种狂欢大喜的声音。这位年长先生觉得这样大叫很犯忌讳,于是他瞧准了机会,狠狠扇了年轻先生一个耳刮子。
“你是啥意思?你嚎啥?你想给你自己的父亲递什么暗号,你这个小流氓?这小子让我操够了心!”克软彻先生说着,把他打量了一番。“他还有他嚎的那一声好哇!别再让我听见你出一点声儿,要不你就得尝尝我的厉害。听清没有?”
“我没使坏,”小杰瑞摩挲着半边脸分辩。
“那就别说了,我不想听你那个没使坏。站到那边凳子上去,看着那群人。”
他儿子照办了,人群也走了过来;他们在一口黑魆魆的棺材和黑魆魆的送葬车周围叫着、嘘着,那辆车里只有一个送葬的人,他那身黑魆魆的穿戴使人一看就认为,在那种情况下要维持体面,那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当时那种情况看来是绝不会让他痛快的:越来越多的乌合之众围在车周围,拿他取笑,朝他做鬼脸,不停地大吼大叫:哟,一伙密探!啧啧!哟哈!一伙密探!还夹杂着许多恭维话,数量之多,态度之狠,简直难以言传。
每次送葬都是特别吸引克软彻先生的事;每次有送葬的路过台鲁森银行,他总是聚精会神,变得十分兴奋。正因如此,一伙送葬的有这样多得不同寻常的人参加,自然更让他大为兴奋,于是他朝头一个迎面跑过来的人问道:
“那是什么,老哥,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那人说,“一伙密探!哟哈!啧啧!一伙密探!”
他问另一个人,“那是谁?”
“我不知道,”那人答道,不过他虽然这样说着,却把两只手举到嘴前边拍着,还以一种惊人的狂热和无法遏止的激动高声吼叫,“一伙密探!哟哈!啧啧,啧啧!一伙密探!”
终于,一个对这件事的是非曲直了解得更清楚的人撞到他身上,于是从这个人口中他了解到,这是给一个叫罗杰·克莱的人送葬。
“他原本是个密探吗?”克软彻先生问。
“老贝雷的密探。”这位向他报告的人答道。“哟哈!啧啧!哟!老贝雷的一伙密—探!”
“喂,是真的!”杰瑞惊呼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他旁听过的那次审判。“我见过他。死啦,他?”
“像一块死肉,”那一个答道,“没有半点活气啦。让他们出来呀!所有那伙密探!把他们揪出来呀!那伙密探!”
在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的情况下,这个主意那么容易就给接受了,于是人群急切地随声附和,大声重复着把他们揪出来,把他们揪出来的建议,大家围着这两辆车乱喊,离得那么近,使它们都走不动了,只好停下来。这群人打开马车门,那个送葬的人给拖了出来,一刹那就落到他们手里了;可是他真机灵,那么有效地利用了时机,甩掉大氅、帽子、长帽带、白手绢和那么几滴象征性的眼泪,转眼间就溜之大吉,窜进旁边一条小街。
人们把这些东西撕得粉碎,乐不可支地向四面八方抛撒了一通,而那些做买卖的则匆匆关上店铺;因为在那种年头,乌合之众是肆无忌惮的,而且是十分令人胆寒的妖孽。他们差不多就要打开灵车,把棺材拉出来了,就在此时,更会出花招的人又提出了另外的主意,说是要在一片欢呼声中把它陪送到它的最后归宿。此时恰好非常需要切实可行的主意,所以这个建议也就在欢呼赞成声中给接受了下来,于是立即就有八个人挤进了送葬马车里边,还有十来个人簇拥在马车外面,另外还有很多人攀上灵车顶篷,尽可能想方设法趴在上面。杰瑞·克软彻先生就是打头阵的义勇之士当中的一个。他怯生生地把他那个蒺藜头藏在送葬马车最里面的那个角落里,躲开台鲁森银行那些人的眼睛。
那些主办丧事的人对送葬仪式发生的这些变化提出了某种抗议;可是马上就要到河边了,加上人们七嘴八舌大谈冷水浸礼灵验无比,可以使顽固分子头脑清醒,于是那抗议也就微乎其微,倏忽即逝了。这业已改观的送葬行列出发了,由一个扫烟囱的赶灵车——正式车夫呆在一边,从旁指点,为此目的,他受到严密监视——又由一个卖馅饼的赶那辆送葬马车,他也有一个顾问大员陪侍。这大队人马沿着滨河街没走多远,却又锦上添花,来了一个耍狗熊的,十分引人注目,这在当时是街头的常见光景;而他那只熊,又黑又癞,使它行步其间的那队行列显出了一种大做丧事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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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打发完,这群人又需要给自己另弄点新花样取乐了,一个更会出花招的人(也许就是刚才那个)想出了一个开玩笑的办法来,把偶然过路的一些人硬说成是老贝雷的密探,拿他们来出气泄愤。就这样异想天开,以假当真,使几十个一辈子也没沾过老贝雷的边儿的无辜良民遭到追赶,给粗暴地推来搡去,饱受虐待。这种把戏转变为打破玻璃,进而发展到抢劫酒吧客店,是轻而易举,自然而然的事。终于,几小时以后,各式各样的消夏别墅给推倒了,一些通厨房的后门前面的围栏给拔掉了,成了这些杀气腾腾的人的武器装备。这时出现了一种传说:卫队开来了。听到这个谣传,人群慢慢消散;也许是卫队开来了,也许他们根本就没开来,反正这是暴民的常规惯例。
克软彻先生并没有参加这些收场把戏,而是留在了教堂墓地里面,和主办丧事的人交谈,向他们表示慰问。这地方对他能起一种安抚镇定的作用。他从附近酒馆里弄来一个烟斗抽着,从栅栏那儿往里看着,仔细琢磨着这个地方。
“杰瑞,”克软彻先生说,他还是照老样子称呼自己,“那天你在那儿看见了那个克莱,你亲眼见他还是个年轻人,还是个出挑得整整齐齐的人。”
他抽完了那一袋烟,又琢磨了一小会儿,就转身回去,好在台鲁森银行关门的时间以前在自己的岗位上露面。也不知是他对死亡的冥思苦想伤了他的肝脏,还是他的健康状况早就出了毛病,还是他想对一位著名人物表示一点点敬意,不管是什么目的都不在话下,反正他在回去的路上曾到他那位医药顾问——一位有名的外科大夫——那儿去小坐。
小杰瑞给他父亲替班恪尽职守,并报告说他父亲不在的时候没有差事。银行关门了,年迈的职员走出来了,平日那个更夫也已安置好,于是克软彻先生和他儿子回家吃茶点去了。
“喂,我告诉你是怎么个话儿!”克软彻先生一边进门一边对他太太说。“要是我这个正经生意人今天晚上的冒险生意出了毛病,我敢保那又是你一直在祷告,跟我作对,那我也要为这个治治你,就像是我看见了你这么干的一样。”
让这话说得垂头丧气的克软彻太太摇了摇头。
“怎么,你当着我的面儿就这么干!”克软彻先生带着又气又怕的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