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立刻就去。”
“这让我很高兴。她对你的依恋和信赖是那样深。她看上去怎么样?”
“又焦虑又痛苦,可是非常美。”
“啊?”
这是一声长长的哀音,像一声叹息——几乎像一声呜咽,它把劳瑞先生的目光引到了卡屯的脸上,那张脸已经转向炉火,一道亮光,或者说一道阴影(这位年迈先生难以说清)迅速掠过这张脸,就像青天白日之下山坡上要发生风云突变似的,一小根烧着的木柴正往前滚过来,他抬起脚来要把它踢回去。他身穿当时流行的白色骑装,长马靴,而那火光照在这身浅淡颜色的装束上,再加上他那长长的褐色头发一点未加梳理,披散在肩头,使他显得很苍白。他对于火那种毫不在意的态度,使得劳瑞先生非提醒他一声不可了;那块烧着的木柴在他脚下碎裂了,他的靴子还踩在烧得通红的余烬上。
“我把它忘了,”他说。
劳瑞先生的目光又给吸引到他的脸上去了。他注意到一种颓废的神情遮掩住了他那本来很清秀的面貌,加上他脑子里对那些犯人的表情记忆犹新,于是又鲜明地回想起那种表情来了。
“那么你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快到结尾了吧,先生?”卡屯转向他说。
“是呀。就像昨天晚上露茜那样出人意料地走进来的时候我告诉你的,我到底还是完成了我在这儿所能做的一切。我本来希望能让他们绝对平安地留在这儿,然后再离开巴黎。我拿到了离境证件。我已经准备好要走了。”
他们两个都沉默不语。
“我已经七十有八了。”
“你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一直都有所事事;受信任,受敬重,令人仰慕,是吗?”
“我自从长大成人,就一直是个办业务的人。实际上,我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是个办业务的人了。”
“你看,你在七十八岁的时候还担负着一个什么样的职位。等你把这个职位空下来的时候,该有多少人会思念你呀!”
“一个孤零零的老光棍儿,”劳瑞先生摇着头回答。“没人会哭我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她难道不会哭你?她的孩子难道不会?”
“会,会,谢谢上帝。我说的不完全是这个意思。”
“这就是一件应该感谢上帝的事,难道不是?”
“当然是,当然是。”
“如果按事实说你今晚只能对自己孤寂的心承认:‘我从没得到任何人的热爱和依恋、感激或尊敬;我从没博得任何受人看重体贴的地位;我从没做过任何值得永志不忘的善良或有用的事情!’那么你这七十八年就应该是七十八次狠狠的咒骂了,是不是?”
“你说的是实在的,卡屯先生;我想那应该是。”
西德尼又把目光转向炉火,经过几分钟沉默以后,又说:
“我想请问你:——你的童年是不是好像已经很遥远了?你坐在母亲膝上的那些年月,是不是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年月了?”
劳瑞先生的神态也像他一样变得温和了,他答道:
“倒退二十年,是这样的;而当我活到这个时候,就不是了。因为随着我越来越靠近我这一个圆圈旅行的终端,我就越来越靠近那个起点了。这似乎是在为最后上路扫清道路,做好准备。我想起很多长期沉睡着的往事,回忆起我那年轻漂亮的母亲(而我现在也这么老了),联想到很多过去的岁月,那时我们称之为‘世界’的东西,在我看来还不那么真实,而且我的缺点也还没有在我身上扎根,现在回忆起来,很受感动。”
“我理解这种感情!”卡屯容光焕发,喊叫起来。“而且这样你就变得更好了吧?”
“我希望这样。”
谈到这里,卡屯起身帮他穿外衣,把这场谈话结束了;“可是你,”劳瑞先生又提起这个话题,“你还年轻。”
“是啊,”卡屯说,“我不老,不过我这个年轻人的路并不是通向颐养天年之路。我活够了。”
“我敢说,对我也是,”劳瑞先生说。“你要出去吗?”
“我跟你一块儿走到她门口。你知道我那种游游荡荡不好休息的习惯。如果我要在街上游逛很长时间,你别不安;早晨我还会来的。你明天去法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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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真不幸。”
“我会去那儿,不过只是夹在人群当中。我那个密探会给我找个地方的。挽着我的胳臂吧,先生。”
劳瑞先生挽住他的胳臂,于是他们下了楼,走到外面街上。几分钟的工夫,他们就到了劳瑞先生的目的地。卡屯把他留在那儿;但是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逗留了一下,等门关上以后,又回到门口,轻轻抚摸着门。他早就听说过,她每天到监狱那儿去。“她从这儿出去,”他四下打量着说,“往这边拐弯,一定常常踏在这些石头上。让我随着她的脚步走吧。”
他站到拉弗斯监狱前面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了。在这里,她曾经站过几百次了。一个小个子锯木工已经关了铺子,正在门口抽烟斗。
“晚上好,公民,”西德尼·卡屯走过时停下来说;因为这人用探询的眼光打量着他。
“晚上好,公民。”
“共和国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指吉洛汀。挺好的。今天六十三个。我们很快就要达到一百大关了。参孙和他手下的人有时候抱怨说太累了。哈,哈,哈!他真好玩儿,这个参孙。这么个剃头匠!”
“你常去看他——”
“剃头?总去。每天去。了不起的剃头匠啊!你见过他干活儿吗?”
“从来没有。”
“等他又有一大批的时候,去看看吧。你自己算算这个数目;今天不到两袋烟工夫,他剃了六十三个。不到两袋烟工夫。用名誉担保,没错儿!”
这个龇着牙的小个子伸出他正抽着的烟斗,说明他怎样计算刽子手杀人的时间,这时卡屯明显地感到一种愿望油然而生,想把他打个灵魂出窍,因此他转身走开了。
“尽管你穿着英国衣裳,”锯木工说,“可你不是英国人吧?”
“是,”卡屯又停下来,扭头回答道。
“你说话就像个法国人。”
“我过去在这儿上过学。”
“哈哈!地道的法国人!晚安,英国人。”
“晚安,公民。”
“可是你要去看看那个好玩的家伙啊,”这小个子在他身后边一个劲儿喊着说,“你还得带个烟斗!”
西德尼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不远,就停在街当心一盏光线暗淡的路灯下,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字。然后他以熟谙路径的人那种坚定的脚步,走过几条又黑又脏的街巷。这些街道比往常更脏,因为在那些恐怖的年月里,共和国最好的通衢大道都无人打扫。最后,他站在一家药铺前面,店主正在亲手关店门。这家又小、又暗、又歪歪斜斜的铺子,是一个又小、又暗、又歪歪斜斜的人,在一条通到山上去的弯弯曲曲的大道旁开的。
他在柜台前正面对着此人,也向他道了晚安,然后把那张纸放在他面前。“哟!”抓药的一边看着这块纸,一边还轻轻嘘了一声:“唏,唏,唏!”
西德尼·卡屯置之不理,于是抓药的说:
“是你用的吧,公民?”
“是我用的。”
“你会小心地把它们分开放好吧,公民?你懂得把它们混到一起会有什么后果吗?”
“完全懂。”
几个小包包好了,给他了。他把它们逐一放进他里边上衣的衣兜里,点出应付的钱,然后不慌不忙地离开了铺子。“到明天为止,也没什么事可干了,”他仰望着月亮说道,“我睡不着。”
在那疾驶的流云之下他出声地说出这番话的态度,并不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也不是疏忽大意的态度,而是多少带着一点轻蔑、挑战的意味。这是一个心神交瘁的人决心已定的态度;他曾经踯躅彷徨,艰苦挣扎,迷失路途,但终究踏上了正路,并望见了归宿。
很久以前,他还是个前程远大的年轻人,在他那些最初的竞争对手当中出类拔萃的时候,他到墓地去给他父亲送葬。他母亲早在几年之前就已经去世。此时,他行于黢黑的街巷和浓深的阴影之间,冰轮高悬,流云飞驰,他在父亲墓前念诵过的那些庄严词句,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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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座斧影刀光笼罩下的城市里,深夜独自踯躅街头,忧伤之情不觉油然而生,哀悼那天白天处死的六十三个人,也哀悼此时正在狱中等待赴死的牺牲者,然而明天过后还有明天,联翩浮想恰如从深水捞出锈迹斑驳的旧锚,使人对这些词句感触深长。他并未寻求那联翩浮想,而只是重复着这些词句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