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怀庄严的关切之情,看着那些灯光闪烁的窗口,那里的人们正要就寝,在数小时的宁静中忘记周围的恐怖;看着那些教堂上的塔楼,那里已无人祈祷,因为多年来教士巧取豪夺,骄奢淫逸,招致民众深恶痛绝,已经达到了自我毁灭的程度;看着远处的墓地,正如他们写在大门上的一样,那是专供“长眠”之用的;看着那到处充斥的监狱;还有那条条大街,那一批又一批的六十人,坐着囚车沿着这些街道走向一死,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不足为怪,甚至在民众中间竟未出现一个在吉洛汀手下结果性命的人冤魂不散到处游荡的悲惨故事;西德尼·卡屯对这座在暴怒中消停下来度过短短一夜的城市中出现的生生死死,怀着庄严的关注,又过了塞纳河,来到较亮的街道上。
街上很少有马车驶过,因为坐马车的人很容易受到怀疑,上等人也都把头缩入红色睡帽当中,穿上粗笨的鞋,自己步行了。不过戏院却都家家客满,他路过时,人们正兴高采烈地涌出来,谈笑而归。在一家戏院门口,一个小姑娘正要和母亲择路穿过那一片泥泞,到马路对面去。他把这孩子抱过去,并在那细嫩的胳臂松开他的脖子以前要她亲他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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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这些街道寂静下来,夜色深沉,这些词句与他的脚步相互应和,在空中回荡。他宁静而又坚定,有时一边走一边对自己重复这些词句;不过他始终都听到它们。
夜色即将散尽,他伫立桥头,倾听河水拍击巴黎的这个小岛的堤岸(3),这里房屋和教堂错落如画,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白日冷冰冰地来临了,看上去像一张死人的脸出现在天边。随后星月闪烁的黑夜渐渐暗淡,终于消失,有一小阵工夫,仿佛天地万物都交付死神掌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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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灿烂的太阳冉冉升起,仿佛以它那霞光,把夤夜萦回的那些词句径直射到他的心上,带来温暖。他虔诚地遮住眼睛,顺着这片光辉望去,仿佛在他和太阳之间有一座虹桥横跨长空,那河水则在这虹桥之下银光闪耀。
强大的潮水在清晨的寂静中来得那么迅速、深沉而又坚定,恰似一位与他情投意合的朋友。他顺流走去,远远离开那些房屋,然后躺在岸上,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睡着了。等他醒来,重新站起身来以后,他还在那儿小作留连。看见水中一个随波逐流的漩涡转了又转,直到流水将它吞没,载向大海。——“就像我!”
一只商船,挂着颜色有如败叶一般的船帆,这时映入他的眼帘,从他身旁漂过,渺然而逝。等它激起的静静涟漪在水面消失的时候,出于想为自己一切可怜的盲目和过失求得怜悯而从他心头涌出的那段祷文,在这一句上结束了:“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等他回来的时候,劳瑞先生已经出去了,不难猜测,这位善良的老人到哪儿去了。西德尼·卡屯只喝了几口咖啡,吃了一点面包,梳洗罢,换了装,振作起精神,就出门到那开庭审判的地方去了。
法庭里到处吵吵嚷嚷,乱哄哄的,那只黑羊(4)推搡着西德尼·卡屯走到人群中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许多人都怕这只羊,都离他远远的。劳瑞先生在那儿,马奈特大夫也在那儿。她也在那儿,坐在她父亲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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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给人领进来的时候,她朝他转过脸去,顾盼之间,显得那样执著坚贞,那样令人鼓舞,那样充满仰慕眷恋,柔情缱绻,为了他的缘故而又表现得那样勇气十足,使他脸上有了健康的血色,显得红光满面,目光变得炯炯有神,心跳坚强有力。如果当时有哪双眼睛留神观察,那就会看出她这一顾盼在西德尼·卡屯身上所发生的影响,与在达奈身上发生的分毫不爽。
在这个不讲公道的法庭面前,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任何审判程序,能让任何被告得到任何合理申诉的机会。如果当初没有荒谬绝伦地滥用所有法律、礼节和仪式,以至要用革命的自杀性报复行为来使它们全部粉碎,化为乌有,这场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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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的目光一齐转向陪审团。那都是昨天和前天、也是明天和后天的坚定不移的爱国者和好公民。其中有一个显得急切而且突出,他满脸如饥似渴的神气,手指头老在嘴唇周围动,他的模样叫围观的人看了觉得非常满意。这是一个嗜杀成性、食人生番似的、凶恶残忍的陪审员,圣安东的雅各三号。整个陪审团,就像一群猎狗为了审问鹿而组成的那种陪审团。
大家的目光随后又转向那五名法官和那个检察官。今天这一部分并没有什么良好有利的倾向,只有残暴可怕、毫不通融、杀气腾腾、毫不留情的气氛。于是大家的目光又在人群中相互搜寻,相互眨眼表示会意,还彼此点头,然后才聚精会神地躬身向前。
夏尔·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昨天释放。昨天又被控告,又被逮捕。昨夜给他送去起诉书。涉嫌并被告发为共和国的敌人、贵族、一个恶霸家庭的成员,属于原曾利用其已被废黜的特权臭名昭著地压迫人民而被褫夺公民权利、判处死刑的家族。夏尔·埃弗瑞蒙德,又姓达奈,恰在这一死刑名单之列,依法处死,绝无宽宥。
检察官以这样简洁或更为简洁的言词,表达了这些意思。
首席法官问,“被告是被公开告发,还是秘密告发的?”
“公开告发,首席法官。”
“由谁告发?”
“三个原告。欧内斯特·德发日,圣安东酒贩。”
“好。”
“泰雷兹·德发日,他的妻子。”
“好。”
“亚历山大·马奈特,医生。”
法庭里掀起一阵喧哗,在这声浪当中,可以看见马奈特大夫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从他原先落座的地方站起身来。
“首席法官,我愤慨地向你抗议,这是一种伪造和欺骗行为。你知道被告是我女儿的丈夫。我女儿,以及她所宝贵和亲近的人,对我远比我的生命更宝贵更亲近。这个撒谎的阴谋分子说我控告我自己孩子的丈夫,他是谁?在哪儿?”
“马奈特公民,要肃静。如不服从法庭的权威,你自己就会犯法。至于比你的生命更亲近更宝贵的,对于一个好公民来说,什么也没有共和国那样亲近,那样宝贵。”
这一指责招来一片高声喝彩。首席法官摇铃,并充满热情重新开言。
“即使共和国要求你牺牲你的亲骨肉本身,你也要义不容辞地将她献出。听下面的话吧,听的时候要安静!”
疯狂的喝彩再次响起。马奈特大夫用眼四下打量,嘴唇不住颤抖,坐了下来;他女儿挪得离他更近。陪审团中那个如饥似渴的陪审员,搓搓双手,又把那只手放回嘴边。
德发日一俟法庭安静得足以听见他的声音,就立即出庭,并迅速陈述那长期监禁的往事,以及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服侍过马奈特大夫,还有这犯人得到释放以及犯人获释并送交给他时的情况。随即便对这些进行了简单的讯问核实,因为这法庭做工作一向快捷。
“你在攻占巴士底的时候立下了汗马功劳吧,公民?”
“我想是这样的。”
这时一个精神亢奋的妇人在人群中尖叫起来:“你就是那儿最棒的爱国者中间的一个。为什么不这么说?那天在那儿,你是个火枪手,那个该死的城堡攻下来的时候,你是第一批进去的人。爱国者们,我说的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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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那位复仇女,她在听众热烈赞扬之下,在审判进行当中这样呐喊助阵。首席法官摇铃了;可是这位复仇女受到鼓励更为狂热,尖声高喊:“我不管那个铃儿!”她同样又博得大量称赞。
“报告法庭,你那天在巴士底狱中干了些什么,公民。”
“我知道,”德发日说着,朝下看了看他妻子,她站在他走上来的那个台阶的最下层,坚定地朝上看着他,“我知道,我提到的这个囚犯曾经给关在一个单人牢房里,大家管他叫做北楼一百零五号。我是从他本人那儿知道的。他在我的照看之下做鞋的时候,除了知道自己叫北楼一百零五号之外,再也不知道还叫其他什么名字。那天我放着枪的时候,决定打下了那地方,就去检查一下那间牢房。那地方攻下来了,我和一个公民伙伴,他现在是在座的陪审员之一,由狱吏带路,登楼到了那间牢房。我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那间牢房。烟囱上有一个洞,那儿有一块石头给挖出来过,又重新安上了。我在洞里找到一份手写的文稿,这就是那手写的文稿。我曾经认真查看马奈特大夫手写的一些材料,这确是马奈特大夫的手迹。我把马奈特大夫手写的这份文稿交到首席法官手上。”
“把它念出来。”
一时鸦雀无声——那受审的犯人心怀情爱看着他妻子,他妻子的目光一直凝视着他,只在间或怀着焦虑回视她父亲时才转开一下,马奈特大夫的眼睛一直盯着读手稿的人,德发日太太从未把她的眼睛从犯人身上挪开,德发日从未把他的眼睛从他那痛快至极的太太身上挪开,那儿所有其他人的眼睛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大夫,而大夫则对他们谁也没看见——手稿宣读了,内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