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嗨,嗨,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父亲把身子探出窗口喊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呀?”
“劈柴。”
他没有更多地回答,而是扔下斧头,穿过院子,奔向小巷,然后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在酿酒厂近旁露天停靠着缚住的两只木筏。从前他经常乘着它顺流而下,漂它几个小时,在夏天炎热的午后,一面听河水拍击着树干,一面在木筏上漂流,叫他既感到兴奋,又昏昏欲睡。他跃到那些松散漂浮在水上的树干上去,躺在一堆柳条枝上,竭力想象木筏正在河上漂行,时快时慢地经过草地、农田、村庄和凉爽的树林边缘,穿过桥洞和打开了的捕鱼闸门。他躺在那儿,好像一切又回复到昔日光景:在卡普夫山上割兔饲料,在河边鞣皮场的院子里钓鱼,没有头疼,没有忧虑。
他疲倦而厌烦地回家吃晚饭。父亲因为去斯图加特应试的旅行就在眼前,极度紧张不安,三番五次地问:书是不是都带上了?那套黑色西装放好了没有?途中还要不要看语法书?身体舒服不舒服?汉斯的回答简短而尖刻。他吃得很少,很快就道了晚安,打算走了。
“晚安,汉斯,尽管好好睡!明天早晨六点钟我叫你,你没有忘记‘那本’辞典吧。”
“没有,‘那本’辞典我没有忘记,晚安!”
汉斯在他的房里连灯也没点又坐了好久。为了准备考试,迄今为止给他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自己有了个小房间。他是房间的主人,在里面可以不受干扰。他曾在这里与疲倦、瞌睡和头疼搏斗过,埋头在恺撒、色诺芬5的作品、语法书、字典和数学习题里熬过长长的夜晚,坚韧不拔,执拗倔强,追求功名心切,但也常常濒于绝望。在这里他曾有过一些在他看来比所有男孩那些失去了的嬉戏更有价值的时刻,那些充满着自豪、陶醉和胜利信心的梦幻般的奇妙时刻,在这些时刻里,他在幻想和憧憬中,摆脱了学校、考试和一切,进入高级人士的圈子。在这种时刻有一种狂妄而又幸福的预感攫住了他,似乎他真的和那些脸蛋胖胖的、性情开朗的同学们不一样,比他们高明,而且有朝一日也许可以从遥远的高处傲视他们。就是此刻他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这小房间里空气更为自由、更为凉爽。他坐到床上,在梦想、希望和预感中蒙眬了几个小时。那明净的眼睑慢慢地合在用功过度的大眼珠上。眼睑再一次睁开,眨了一下,又阖上了。这张苍白的男孩脸庞侧靠在瘦削的肩上,细弱的手臂疲倦地伸展着。他和衣睡着了,瞌睡像慈母的手轻轻地平息了在他童心中汹涌的波涛,抹去了他美丽额头上细小的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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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校长先生不辞早起的辛劳,亲临火车站送行。吉本拉特先生穿着黑色礼服。由于兴奋、快活和自豪,他一刻儿都站停不下来;他神经质地围着校长和汉斯跑来颠去,听着车站站长和所有铁路职员祝他们一路平安,祝他儿子考试顺利。他那只小硬皮箱一会儿提在左手,一会儿又提在右手。那把雨伞他一会儿夹在腋下,一会儿又重新夹在双膝之间,弄得它好几次掉在地上,于是,他每次都得放下箱子,去捡雨伞。人家还以为他是到美国去旅行而不是买的来回票去斯图加特哩。儿子外表看来很镇静,其实暗中却害怕得要窒息似的。
火车进站停住,旅客们上车,校长挥着手,父亲点燃一支雪茄烟,城镇和河流隐没在下面的山谷之中。这次旅行对他俩来说是件苦事。
到了斯图加特,父亲忽然活跃起来,开始变得快活、随和以及善于处世的样子,充满了小城镇人到首府来玩几天所特有的心花怒放的情绪。汉斯却变得更沉静、更胆怯,看到城市的景象使他深深感到压抑;陌生的脸孔、过于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漫长的、使人疲惫的道路、马车道以及街上的喧闹声都使他生畏、使他痛苦。他们在姑妈家下榻。在那儿,陌生的房间、姑妈的和蔼和健谈、毫无意思地长时间闲坐、父亲说不完的鼓励话,这一切把男孩完全压垮了。他不习惯地、不知所措地蹲在房间里。看着这不习惯的环境、看着姑妈以及她那城里人考究的打扮、大花纹地毯、台钟、墙上的图片或是窗外人声嘈杂的街道,他感到自己完全给出卖了,他觉得好像已经离开家整整一辈子了。以前努力学得的知识也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下午,他想把希腊文小品词再复习一遍,可是姑妈提议去散步,一瞬间,汉斯内心里仿佛看到了绿色的草地,听到了树林的飒飒声,因此他高兴地答应了。可是他很快就发觉,在这儿大城市里,即使是散步,也是和家乡不相同的另一种娱乐。
他一个人和姑妈出去,因为爸爸在城里作客。在楼梯上就出现了恼人的事。他们在二楼遇到一个胖胖的、样子很高傲的女人,姑妈对她行了个屈膝礼,那个女人立刻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来,这一耽搁超过一刻钟。汉斯站在一旁,靠着楼梯的栏杆,那个女人的小狗朝他嗅来嗅去,还对着他吠了几声,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们也谈论他,因为,那个陌生胖女人一再用夹鼻眼镜从头到脚地打量他。他们刚走到街上,姑妈就走进一家店铺,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汉斯则胆怯地站在街上,被过路行人挤到一旁,受街上顽童的奚落。姑妈从店里出来时,递给他一块巧克力,他有礼貌地道了谢,虽然他并不爱吃巧克力。他们在最近的路口上了公共马车。马车满载着乘客,不断地打着铃,驰过一条又一条马路,他们终于来到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和一块绿化园地。那里有个喷水池正在喷水,用栅栏围起的绚丽的花圃里鲜花盛开,金鱼在一只小小的人工砌成的养鱼池里游来游去。他们在一大群散步者中间上上下下、来来往往地转着圆圈溜达,看到许许多多张脸、漂亮的和式样不同的服装、自行车、病人轮椅和儿童车,听到嘈杂的人声,呼吸热乎乎的、尘土飞扬的空气。最后,他们挨着旁人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姑妈几乎整个时间都说个不停。现在她叹了一口气,亲切地向男孩笑笑,叫他现在就吃巧克力。他不想吃。
“亲爱的上帝!你该不会是不好意思吧?没关系,你只管吃好了,吃吧!”
于是他拿出那一小块巧克力,花了好一阵工夫撕开锡纸,终于咬下小小一块。他压根儿就不喜欢吃巧克力,但又不敢对姑妈讲。当他还在吮着那一小口巧克力并且强咽下去时,姑妈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人,便奔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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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坐在这儿,我马上回来。”
汉斯舒了口气,赶快利用这个机会把他的巧克力远远地扔在草地上,然后两条腿有节奏地摇来晃去,凝视着许许多多过往行人,觉得自己很不幸。最后他又背起变化不规则的词来了,可是叫他吓得要命的是,他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什么都忘了!可明天就要举行邦试了。
姑妈回来了,还带来了消息,据说今年有一百十八个考生参加邦试。只录取三十六名。汉斯听到这消息简直丧魂落魄、胆战心惊,在回家途中一言不发。到了家就头痛,又是什么东西都不愿吃,情绪那样坏,以致被父亲狠狠地训了一顿,甚至连姑妈也觉得他十分讨厌。他夜里睡得沉甸甸的,接连做着噩梦。他梦见自己和一百十七个考生坐在一起考试,主考人一会儿像家乡的牧师,一会儿又像姑妈,在他面前放了一大堆巧克力要他吃。当他眼泪汪汪吃着巧克力时,看见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穿过小门走了。他们都把各自的一大堆巧克力吃光了。而他的那堆却在他面前变得愈来愈大,铺满桌子和板凳,好像要把他埋在里面闷死似的。
第二天早晨,汉斯喝咖啡,眼睛一刻不离开钟,生怕迟到。这时在他的家乡小城镇里正有许多人在想念他。首先是鞋匠弗莱格,他在早餐桌前念祷文,全家人连伙计和两个学徒都围着桌子站着。在通常的晨祷里,师傅今天添加了这些话:“啊,主啊!请您也保佑保佑学生汉斯·吉本拉特吧,他今天参加考试,祈求您赐福给他,并给他以力量,让他将来真正成为一个正直勇敢的宣扬您圣名的布道者。”
牧师虽然没有为他祈祷,但在早餐时对他的妻子说:“汉斯·吉本拉特现在去考试了,他将来会出人头地的,大家一定会注意到他的。这样说来,我给他辅导过拉丁文,也没有害处呀!”
班主任在讲课前对学生们说:“嗯,现在在斯图加特开始邦试了,让我们大家祝愿汉斯·吉本拉特一切顺利吧!其实他并不需要我们为他祈祷,因为像你们这样的懒汉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如今学生们也几乎人人都在想这位缺席的同学,尤其是那许多为他能否录取打了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