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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五点钟,在德·雷纳尔夫人梳洗打扮好能见人以前,于连就已经从她丈夫那儿请准了三天假。于连出乎自己预料之外,发现自己渴望着再见到她;他忘不掉她那只如此好看的手。他下楼来到花园里。德·雷纳尔夫人让他等了很久。但是,如果于连爱她的话,他一定会发现她在二层楼上半开半闭的百叶窗后面,额头贴在窗玻璃上。她在看他。尽管她下定决心,最后还是决定到花园里去。她平时的苍白脸色换成了最鲜明的红色,这个如此天真的女人显然很激动;一股自我克制的,甚至是愤怒的感情改变了她的安详表情;平时正是这种深刻的、仿佛超越人世一切庸俗的利益之上的安详表情,给她这张天仙般的脸带来了如此巨大的魅力。
于连急忙朝她走过去;他心醉神迷,望着她那双在匆忙围上的一条披肩下露出来的、如此美丽的胳膊。一夜的激动不安,只能使她的脸色变得对一切外来的影响更加敏感;清晨的凉爽空气仿佛更增加了她的脸色的艳丽。她那娴雅、动人而又充满思想的美,在下层阶级中是绝对找不到的,它仿佛在于连的心灵中一下子唤醒了一种他还从来不曾感到过的能力。于连贪婪的眼睛意外地发现了迷人的美,他全神贯注地欣赏着,根本没有去考虑他预计会受到的友好接待,因此当她企图向他表示冷冰冰的态度时,他就更加感到惊讶,而且透过冷冰冰的态度,他甚至还相信看到了要他安分的意图。
快乐的微笑在他唇边消失,他记起了他在上流社会,特别是在一位高贵、富有的女继承人的眼里所处的地位。转眼之间在他脸上只剩下了高傲的和生自己气的表情。为了受到一次如此屈辱的接待,居然把动身的时间推迟了一个多小时,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恼怒。
“只有傻瓜才会生别人的气,”他对自己说,“一块石头落下来是因为它有重量。难道我将永远是个孩子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养成这个好习惯,完全根据这些人出的价钱来出卖我的灵魂?如果我希望受到他们的,也受到我自己的尊重,那就应该让他们明白,是我的贫困在跟他们的财富打交道,而我的心离开他们的蛮横无理有上千法里远,它处在一个很高很高的星球上,他们那些渺小的表示,不论是毁誉还是褒贬,都不能达到。”
这些感情纷纷涌进年轻的家庭教师的心灵时,他那多变的脸容显现出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和凶暴的表情。德·雷纳尔夫人心慌意乱。她本来想赋予她的接待的那种贞洁的冷淡态度,被关心的表情所取代,她刚看到的突然变化使她感到十分惊讶,正是这惊讶激起了她的关心。早上见面讲的那些身体好和今天天气好的空话,同时在他们两人的嘴里枯竭了。于连的判断力没有受到任何热情地打扰,他很快就找到一个办法来向德·雷纳尔夫人表明,他根本没有把他们的友谊关系放在心上;他丝毫没有谈到他将要从事的这次小小的旅行,在向她行完一个礼以后,立刻就走了。
她在他的目光里看到的那种阴郁的高傲表情把她吓呆了,头天晚上他的目光还是那么亲切。正当她呆呆地望着他走去时,她的大儿子从花园深处跑来,一边拥抱她,一边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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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放假,于连先生出门旅行去了。”
听了这句话,德·雷纳尔夫人周身感到冰凉。她由于自己的贞洁感到不幸,由于自己的软弱感到更加不幸。
这件新出现的事把她全部的想象力吸引住了。她刚度过可怕的一夜才做出的那些明智的决定,都被她远远地抛在脑后。现在成问题的已经不再是要不要拒绝这个如此可爱的情人,而是有可能永远地失去他了。
吃中饭她必须到场。更加痛苦的是,德·雷纳尔先生和德尔维尔夫人除了于连离开的事不谈别的。维里埃尔市长注意到,他请假时用的坚定口气里有着让人感到异常的地方。
“这个小农民口袋里肯定放着什么人的建议。不过这个什么人,哪怕他是瓦尔诺先生,也肯定要为了六百法郎这笔数目而有点泄气了,现在是需要他每年掏出腰包来支付这笔数目。昨天,在维里埃尔,一定是有人要求宽限三天让他考虑考虑。今天早上,为了避免给我一个肯定答复,这位年轻先生动身到山里去了。不得不认真应付一个蛮横无理的下贱工人,可是我们确实落到了这个地步!”
“我的丈夫不知道自己把于连伤害得有多么深,既然连他都认为于连要离开我们,我自己应该怎么想呢?”德·雷纳尔夫人对自己说。“啊!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
为了能够让自己至少自由自在地流眼泪,还有为了避免回答德尔维尔夫人的问话,她说自己头痛得厉害,躺到床上去了。
“女人就是这样,”德·雷纳尔先生重复说他说过的话,“这些复杂机器经常总有什么地方出毛病。”接着他一边嘴里嘲笑着,一边走了。
偶然的命运使德·雷纳尔夫人陷在可怕的热情中,正当她遭受着这热情最残酷的折磨时,于连在山区能见到的最美丽的景色中愉快地赶路。他必须越过维尔吉北面的大山脉。他走的那条小路在广阔的山毛榉树林里逐渐上升,它在高山的斜坡上蜿蜒,形成无数道曲折。这座高山在北面构成了杜河的河谷。不久以后,旅人的目光越过在南边挡住杜河河道的那些比较低矮的山丘,一直可以伸展到勃艮第和博若莱[2]的肥沃平原。这个年轻野心家的心灵不管对这一种美多么没有感觉,他还是时不时情不自禁地停下来,望一眼这如此广阔、如此庄严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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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他终于到了大山的山顶,他走这条近道,必须在这山顶旁边经过,才能到达他的朋友,年轻的木材商富凯住的那个偏僻的山谷。于连71并不急于见到他,也不急于见到任何人。他像一只猛禽那样藏在大山顶上的光秃秃的岩石间,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任何一个朝他走过来的人。他在一道几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发现一个小山洞。他一口气爬上去,很快地就把自己安置在这个洞里。“在这儿,”他说,眼睛闪耀着快乐的光芒,“没有人能伤害我。”他忽然想到他可以让自己尽情享受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的快乐,在别的任何地方对他说来都是那么危险。一块四四方方的石头充当书桌。他下笔如飞;周围的一切都从他眼里消失。最后他终于注意到,太阳在博若莱的那些遥远的山峰后面落下去。
“为什么我不在这儿过夜呢?”他对自己说;“我有面包,而且我是自由的!”随着这个伟大的词儿的声音,他的心灵处在兴奋状态;他的伪善使得他甚至在富凯家里也是不自由的。他双手托着脑袋,待在这个山洞里,沉醉在他的梦想和他得到自由的快乐中,比他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幸福。他望着黄昏时的光线一道接着一道消逝,不过他并没有去想它。广漠的黑暗包围着他,他的心灵陶醉在冥想之中,他在想象着他有一天会在巴黎遇到些什么,首先是一个女人,她和他在外省能够见到的任何女人相比,不仅美丽得多,而且才华也高得多。他狂热地爱她,也为她所爱。如果他暂时地与她分离,那也是为了去赢得荣誉,因而也就更值得为她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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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黑夜已经代替了白昼,于连下山到富凯住的小村庄,还有两法里的路要走。离开小山洞以前,他生起火,很仔细地把他写的东西全都烧掉。
他凌晨一点钟敲门,使他的朋友大吃一惊。他发现富凯正忙着记账。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长得相当难看,大脸盘儿,脸上的线条不柔和,鼻子大得出奇,但是在这让人嫌恶的外貌里藏着一颗善良的心。
“莫非你跟你的德·雷纳尔先生闹翻了,才会这样突然地来找我?”
于连把头一天发生的事讲给他听,不过讲得很有分寸。
“留在我这儿吧,”富凯对他说,“我看出你已经对德·雷纳尔先生、瓦尔诺先生、专区区长莫吉隆、本堂神父谢朗有所了解;你已经把这班人的性格看透了。你现在完全有资格去参加招标拍卖了。你的算术比我好,你替我记账。我的买卖赚的钱很多。我自己不可能什么样样都做到,如果找一个人合伙,又怕遇到的是一个坏蛋,因此我没法每天都能揽些好买卖。不到一个月以前我让米肖·德·圣阿芒赚了六千法郎,我已经有六年没有见到他,是在蓬塔尔利埃[3]举行拍卖时偶然遇见他的。为什么你不可以来赚这六千法郎,或者至少赚个三千法郎呢?因为那一天如果我有你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喊出高价来承包采伐那片树林,所有的人都会很快地让给我。做我的合伙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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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建议使于连感到不快,它打破了他狂热的美梦。富凯单身一个人生活,因此两个朋友像荷马[4]的那些英雄人物一样自己动手做夜宵,在吃这顿夜宵时,富凯一直在让于连看他的账簿,向他证明自己的木材生意有多大的利润。富凯对于连的学问和性格评价很高。
最后,等到单独一个人待在枞木搭的小卧房里,于连对自己说:“不错,我确实可以在这儿赚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流行的风尚,选择军人或者教士的职业。如果我能够积蓄一小笔钱,就可以解决所有那些零零碎碎的困难。客厅里的所有那些人关心的事,有许许多多我都不懂,如果我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山里,我在这方面的可怕的无知就多少可以说是不存在了。但是富凯打定主意不结婚,他一再对我说,孤独的生活使他感到不幸。如果说他要收一个没有资金投入他的买卖的合伙人,很明显他这是希望给自己找一个永远不离开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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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要我欺骗我的朋友吗?”于连愤怒地叫了起来。伪善和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是他这个人为了取得自身安全而一贯采用的手段,但是这一次他不能容忍自己对一个爱他的人有一丁半点不诚实的念头。
但是于连突然间又感到高兴了,他有了拒绝的理由。“怎么!我要卑怯地浪费七八年的时间!那样一来我要二十八岁了!但是在这个年纪上,波拿巴已经干出了他那些最伟大的事业!等到我靠了销售这些木材四处奔波,拍几个卑贱的坏蛋的马屁,无声无阒地赚了几个钱以后,谁能向我保证,到那时我还会有那股人们仗着它为自己博得荣誉的神圣热情?”
善良的富凯认为合伙这件事已成定局。第二天早上,于连极其冷静地答复富凯:从事圣职的志向不允许他接受。富凯惊讶不已。
“可是,”他一再对于连说,“你考虑过我要你跟我合伙,或者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年给你四千法郎吗?你想回到你那个雷纳尔先生家里去,他轻视你就像你是沾在他鞋子上的泥土!等到你面前有了两百个金路易,有什么能阻止你进神学院呢?我还要对你说,我可以负责给你弄到本地最好的本堂区。因为,”富凯压低声音补充说,“……先生,……先生,……先生用的木柴都是由我供应的。我卖给他们是头等的橡木,他们仅仅照白木价钱付给我,但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投资了。”
任什么也不能战胜于连的志向。富凯到最后相信他有点疯啦。第三天一清早,于连离开他的朋友,到大山上的那些悬崖峭壁中间去度过白天。他重新找到小山洞,但是他不再有心灵的平静,是他的朋友的建议破坏了它。他发现自己正像赫丘利[5]一样,不过不是处在罪恶和道德之间,而是处在保证他生活舒适的碌碌无为和他青年时代的所有英雄的梦想之间。“这么说,我没有真正的坚定意志,”他对自己说;而最使他感到痛苦的正是这个疑虑。“我不是用来造就伟大人物的材料,因为我总是提心吊胆,害怕用来挣面包的这八年时间会从我这儿夺走使人干出一番不寻常事业来的那种崇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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