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二章 他会是一个丹东吗?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15:18
A+ A- 关灯 听书

>

>

“在于连和我之间,没有签订婚约的仪式,没有公证人;一切都是英雄的,一切都将是偶然的产物。除掉他缺少的贵族身份以外,这完全像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年轻的拉莫尔这个当时最杰出的人的爱情。宫廷里的那些年轻人,如果他们是礼仪的无比坚强的拥护者,如果他们一想到任何稍微有点离奇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难道这应该怪我吗?到希腊或者非洲去的一次小小旅行,对他们说来,是勇敢到顶点的事,而且他们还只能成群结队地走。他们一旦发现剩下自己单独一个人,就会害怕,倒不是害怕贝都因人[1]的长矛,而是害怕遭到嘲笑,这种恐惧心理会使得他们发疯。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

“我的小于连却相反,他只喜欢单独行动。这个得天独厚的人,在他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向别人寻求支持和帮助的念头!他藐视别人,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藐视他。

“如果于连出身贵族,不过贫穷,我的爱情仅仅是一件平平常常的傻事,一桩平淡无奇的门户不当的婚姻。我不需要这样的爱情;它没有伟大热情的那些特征:有待克服的巨大困难和吉凶难卜的前途。”

德·拉莫尔小姐全神贯注在这些高尚的推论里,甚至到了第二天,她不知不觉地在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她哥哥面前也夸奖起于连来了。她口若悬河,最后触怒了他们。

“要好好当心这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的哥哥叫起来;“如果革命重新开始,他会把我们全都送上断头台。”

她避开不回答,急忙就精力引起的恐惧,来取笑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其实是害怕遇到意外情况,担心在意外情况出现时会不知所措……

“仍旧是,先生,仍旧是对落入可笑境地——这个不幸已经在一八一六年死亡的怪物——的恐惧。”

“在一个有两个党派的国家里,”德·拉莫尔先生说过,“落入可笑境地的事不可能再有了。”

他的女儿懂得他的意思。

“因此,先生们,”她对于连的敌人们说,“你们这一辈子有得害怕呢,而事后别人会告诉你们:

“‘这不是一只狼,这仅仅是狼的影子。’”[2]

>

玛蒂尔德很快就离开他们。她哥哥的话使她不寒而栗,久久不能平静。但是到了第二天,她又把它看成是最美好的赞扬。

“在这个任何精力已经不存在的世纪里,他的精力使他们害怕。我要把我哥哥的话告诉他,我要看看他怎么回答。但是我要挑选他的眼睛闪出光芒的时刻。在那种时刻他不会对我说谎。

“他会是一个丹东!”在长时间模模糊糊地沉思以后,她补充说。“好!假定革命又爆发了。克鲁瓦泽努瓦和我哥哥那时扮演什么角色呢?这是早已注定了的:崇高的听天由命。他们会是英勇的绵羊,一声不吭地听任宰杀。他们在临死时唯一害怕的还是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我们的小于连只要有一线逃走的希望,他就会一枪把过来逮捕他的雅各宾党人的脑袋打开花。他不害怕自己的举止不够得体。”

这最后一句话使她陷入了沉思;它唤醒了一些苦痛的回忆,使她的勇气丧失殆尽。这句话让她想起了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她的哥哥的取笑。这些先生一致指责于连有教士腔:谦卑而虚伪。

“但是,”她突然又对自己说,眼睛里闪出了快乐的光芒,“他们的取笑的辛辣和频繁,反而证明了他是我们这个冬季见到的最杰出的人。他的缺点,他的可笑之处,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有他的伟大之处,他的伟大使他们感到不快,尽管他们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当然他是贫穷的,为了当教士用功读书;他们呢,是骑兵上尉,不需要用功读书;比起来那要舒服多了。

“尽管他黑衣服从不离身,而且在饿死的威胁下,他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不得不保持着教士的表情,尽管这一切给他带来种种不利,他的优点还是使他们害怕,再没有比这更清楚的了。而且这种教士的表情,只要我们单独在一起待上几分钟,它就立刻消失了。这些先生们说出一句他们自以为很俏皮,很出人意外的话时,他们的头一道目光不总是投向于连吗?我清清楚楚地注意到了。不过他们十分清楚,除非直接询问他,他决不会跟他们说话。他只对我一个人讲话。他相信我品格高尚。他听到他们的不同意见以后,如果回答的话,也仅仅限于礼貌所需要的范围之内,接着他立刻又转到敬而远之的态度中去。他和我在一起,一连几个小时地争论,只要我提出一点不同意见,他就不坚持认为自己的看法正确。总之,这整个冬季,我们没有听到枪声;只有话语引起人的注意。我的父亲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能够使我们的家运兴旺发达。好,他也敬重于连。其余的人都恨他,但是除掉我母亲的那些信教虔诚的朋友以外,没有一个人藐视他。”

第二天,这个小圈子里的人在德·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刚聚齐,于连还没来到,德·凯吕斯先生就在克鲁瓦泽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下,向玛蒂尔德对于连的好评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而且没有恰当的理由,几乎又是在他刚和德·拉莫尔小姐见面的时刻里。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感到很高兴。

“瞧,他们全都联合起来,”她对自己说,“反对一个具有天才的人,他没有十个路易的年金,除了当面问到他时,他才能够回答他们的话。他穿着黑衣服,他们都怕他,倘若戴上肩章,又会怎样呢?”

她从来没有这么才气横溢过。攻击刚一开始,她就把那些有趣的挖苦话纷纷向凯吕斯和他的同盟者抛过去。等到这些杰出的军官发出的取笑的炮火被打哑以后,她对德·凯吕斯先生说:

“只要明天有哪个弗朗什-孔泰山区的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一个半月以后,先生们,他就会像你们一样蓄起唇髭;在半年以后,先生们,他就会像你们一样成为轻骑兵军官。到那时候他的伟大性格不再成为笑柄。我看您,未来的公爵先生,只剩下这个陈腐而荒唐的理由:宫廷贵族优越于外省贵族。但是如果我想要把您难住,如果我成心要让一位拿破仑时代在贝藏松战役中被俘的西班牙公爵做于连的父亲,他出于良心不安在临终时承认了于连,那您还剩下了什么?”

所有这些关于非婚生的出身的假设,在德·凯吕斯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看来,相当不得体。这就是他们在玛蒂尔德的推理中看到的一切。

尽管诺贝尔平时顺从惯了,但是他妹妹的话讲得太明确,所以他的脸上也不免显出一副严肃的神色,应该承认,这种神色与笑眯眯的和善脸相很不相称,他甚至还大胆地说了几句。

“您病了吗,我的朋友?”玛蒂尔德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回答。“您一定感到非常不舒服,才会用说教来回答玩笑话。

“说教,您!难道您在请求一个省长职位?”

玛蒂尔德很快就忘掉了德·凯吕斯伯爵恼怒的脸色、诺贝尔的不高兴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一声不吭的绝望态度。一个决定命运的想法刚刚在她心里产生,她必须对它做出决定。

“于连对我非常真诚,”她对自己说;“一个人在他这个年纪,地位低下,因为野心大得惊人而感到不幸,需要一个女朋友。我也许就是这个女朋友;但是我没有看到他有过爱情的表示。照他的大胆性格说起来,他应该把这种爱情向我吐露出来。”

她疑惑不决,从这时起,她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跟自己争论,而且每次于连跟她谈话,她都能为自己找出新的争论理由。这种自己跟自己的争论把她经常有的烦闷心情驱除得一干二净。

德·拉莫尔小姐的父亲是一个可能当上部长,把树林还给教士的、有才华的人,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时,曾经受到过分的阿谀奉承。这种不幸是无法弥补的。别人曾经使她相信,由于出身、财产等等带来的优越条件,她应该比任何人幸福。这就是君王们烦闷和他们干出所有那些蠢事的根源。

玛蒂尔德没有能够避免这个想法带来的有害影响。一个人不管多么聪明,也不能在十岁上抵挡全修道院的人的阿谀奉承,何况这些阿谀奉承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那么有根有据。

从决定爱于连的时刻起,她就不再感到烦闷了。每天她都在庆幸自己下定决心让自己投身在伟大的爱情中。“这种开心事有许多危险,”她想。“那只有更好!好得不能再好!

“没有伟大的爱情,我在十六岁到二十岁,人的一生中这段最美好的时光里,被烦闷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已经失去了我最美好的几年,我没有别的快乐,只好听我母亲的那些女朋友胡说八道,据说,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伦茨[3]时,完全不像她们现在说起话来那么严肃。”

>

正是在玛蒂尔德受到这些事关重大的疑问折磨时,于连弄不明白她的眼光为什么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他注意到,在诺贝尔伯爵的态度里冷淡的成分成倍地增长,在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先生和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态度里傲慢的成分也有所加强。不过他已经习以为常。哪天晚上只要他显露出与他的地位不相称的才华,事后他往往就会遇到这种不幸。如果不是玛蒂尔德对他个人表示特别欢迎,如果不是这一批人引起他的好奇心,饭后这些蓄唇髭的漂亮年轻人陪着德·拉莫尔小姐到花园里去时,他一定会避免跟着他们去。

“是的,我不可能假装不看见,”于连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用一种古怪的眼光望着我。但是,即使在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凝视着我,毫无保留地张大时,我也仍旧能在她眼睛深处看到考察、冷静和恶意的眼神,这难道可能是爱情吗?跟德·雷纳尔夫人的眼神多么不同啊?”

有一天吃过晚饭以后,于连跟着德·拉莫尔先生到他的书房去,然后又很快地回到花园里。他未加注意地走近陪着玛蒂尔德的那一群人,无意中听到几句声音说得很高的话。她在折磨她的哥哥。于连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到两次。他来了,突然出现一片寂静,企图打破这片寂静的努力没有得到成功。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哥哥心情太激动,一时找不到另外的话题。德·凯吕斯先生、德·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德·吕兹先生和他们的一个朋友对待于连冷得像冰一样。他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