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二章 讨论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1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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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号衣的仆人匆匆忙忙走进来,说:“德·***公爵先生。”

“住嘴,您这个傻瓜,”公爵走进来说,他这句话说得那么好,而且口气那么威严,于连不由自主地想到,懂得这样对一个仆人发脾气,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学问。于连抬起眼睛,立刻又垂下去。他已经猜到新来者的重要性,担心自己朝他看会是一件不够慎重的事。

这位公爵五十岁,打扮得如同一个花花公子,走起路来像踩着弹簧似的一蹦一蹦。他的头狭长,鼻子很大,成弧形的脸中间朝前突出得很厉害。再比他更高贵同时又更缺乏表情的神态看来很难找到了。他一来到,会议立刻开始。

于连的相面术的观察冷不防地被德·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我向各位介绍一下索雷尔神父先生,”侯爵说;“他具有惊人的记忆力;仅仅一个小时以前我和他谈起他可能荣幸地担负的使命,他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背出了《每日新闻》的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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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关于那个可怜的N……的国外消息,”房主人说。他急忙拿起报纸,望着于连,因为他想显示自己地位重要,神情很可笑。“背吧,先生,”他对于连说。

一片寂静,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于连;他背得滚瓜烂熟,背了二十行以后,公爵就说:“够了。”眼神像野猪的那个矮小的人坐下来,他是主席,因为他刚就座,就指了指一张牌桌,做了个手势要于连把它搬到他旁边。于连带着书写所需要的用品坐下来。他数了数,围着绿台布一共坐着十二个人。

“索雷尔先生,”公爵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等一会儿会让人来叫您。”

房主人露出担心的神色。“护窗板没有关上,”他稍微压低声音对身边的人说。——“从窗口看没有用,”他愚蠢地对于连喊道。

“我至少是给卷进了一桩阴谋,”于连想。“幸好它不是那种通向河滩广场的阴谋。即使有危险,为了侯爵我也应该去冒,甚至去冒更大的危险。如果我有机会弥补我干的疯狂事可能有一天给他造成的一切烦恼,那真是再好没有了!”

他一边想着他的那些疯狂事和他的不幸,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好永远记住它。仅仅到这时候,他才想起他没有听见侯爵跟仆人说过路名,侯爵坐出租马车,这也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

于连长时间地陷在沉思之中。他是在一间张挂着有宽金线饰带的红天鹅绒帷幔的客厅里。在靠墙小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象牙十字架,壁炉台上放着德·迈斯特先生的书《论教皇》,切口涂金,装帧非常豪华。于连打开书,免得自己显得好像是在听。隔壁房间的说话声时不时变得很高。最后门打开,有人叫他。

“请你们记住,先生们,”主席说,“从现在起,我们是在德·***公爵面前说话。这位先生,”他指着于连说,“是一位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靠了他惊人的记忆力,可以毫不困难地把我们发言的每一句话重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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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来想在这儿加上一页的虚点儿。“那未免太不雅观,”出版者说,“对这样肤浅的作品来说,不雅观就是死亡。”

“政治,”作者回答,“是拴在文学脖子上的一块石头,用不到半年就会把它淹死。政治在趣味无穷的想象中间,就像音乐会中间的一下枪声。这响声刺耳朵,却没有力量。它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会无可挽回地冒犯一半的读者,而使其余的一半读者感到乏味,因为他们在早上的报纸里已经看到过那种相比之下要专门得多,有力得多的政治……”

“如果您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者又说,“就不再是一八三○年的法国人,您的书也就不像您指望的那样是一面镜子了……”)

于连的记录有二十六页,下面是一个显得大为逊色的摘要;因为照例需要把那些荒唐可笑之处删去,荒唐可笑之处太多,会显得讨厌或者不真实。(参看《法庭公报》。)

那个穿背心、相貌慈祥的人(也许是一位主教)常常微笑,在微笑时,他那双被宽松下垂的眼皮围着的眼睛有着一种异样的光辉,和一种没有平常那么犹豫不决的表情。被要求第一个在公爵(“可是什么公爵呢?”于连对自己说。)面前发言的这个人物,显然是为了阐述各种意见,充当代理检察长的职责。于连觉得他态度暧昧,缺乏果断的结论,而人们常常指责那些司法官员的正是这一点。在讨论的过程中,公爵甚至为了这个当场责备他。

在说了好几句富有道德教训和宽大为怀的哲理的话之后,穿背心的人说:

“在一个伟大人物,不朽的皮特[1]的领导下,高贵的英国曾经耗费了四百亿法郎来阻止革命。如果这次会议允许的话,我少许直率地提出一个悲观的看法:英国不很懂得,对付一个像波拿巴那样的人,特别是在只有一大堆良好的意愿来对抗他的情况下,只有个人的手段才具有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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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又在颂扬暗杀!”房主人神色焦虑地说。

“少跟我们来您那一套感伤的说教,”主席气愤地叫起来;他的野猪眼睛射出了凶狠的光芒。“继续说下去,”他对穿背心的人说。主席的双颊和额头都变成了紫红色。

“高贵的英国,”发言人接着说,“今天已经被压垮了;因为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钱以前,不得不先支付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那四百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

“它有德·威灵顿公爵[2],”一位装出十分了不起的样子的军人模样的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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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求你们,静一静,先生们,”主席喊道;“如果我们还要争论不休,让索雷尔先生进来,那就是多余的了。”

“我们知道先生有不少意见,”公爵一边愠怒地说,一边望着打断别人话的人,从前拿破仑手下的一位将军。于连看出这句话影射某一件涉及个人的,而且带着极大的侮辱性的事。大家都面露微笑;变节的将军好像气得发了疯了。

“不再有皮特了,先生们,”发言人接下去说,神情沮丧,完全像一个对劝说听众要通情达理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人。“即使在英国出现一个新的皮特,那也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欺骗一个民族两次……”

“这正是为什么今后在法国不可能有一个常胜将军,一个波拿巴的原因,”打断别人话的那个军人嚷道。

这一次不论是主席还是公爵都不敢发火,虽然于连相信自己从他们眼睛里看出他们很想发火。他们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响得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但是发言者发脾气了。

“有人急着要看到我结束,”他火冒三丈地说,把满脸堆笑的客气态度,还有十分有分寸的谈吐,完全抛在一边,于连原来认为那是他性格的真实反映;“有人急着要看到我结束;有人完全不尊重我为了不刺痛任何人的耳朵而做出的努力,不管它们可能有多么长。好吧,先生们,我讲得简短些。

“我要老实不客气地对你们说:英国再没有一个铜子儿可以用到这个神圣事业上。即使皮特本人回到世上,施展出他的全部才能,也不能够再欺骗英国的那些小地主,因为他们知道单单那场短促的滑铁卢战役就耗费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有人希望把话说得明确些,”越来越激动的发言人补充说,“我要对你们说:你们自己帮助自己吧,因为英国没有一个畿尼[3]来帮你们的忙。如果英国不出钱,奥地利、俄国、普鲁士只有勇气,没有钱,顶多只能跟法国进行一两场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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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指望,聚集在雅各宾主义旗帜下的年轻士兵在第一场战役中,也许还在第二场战役中被打败;但是在第三场战役中,哪怕我在你们有偏见的眼睛里会被看成是一个革命者,我也要说,在第三场战役中,你们将面对一七九四年的士兵,他们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农民。”

这时候从不同方向有三四个人同时打断他的话。

“先生,”主席对于连说,“请您到隔壁房间去把您做的记录的开始部分誊写清楚。”于连十分遗憾地走了出去。发言人刚刚提到了那些可能性正是他经常思考的内容。

“他们害怕我嘲笑他们,”他想。等到再喊他进去时,德·拉莫尔先生在发言,那种严肃的态度对了解他的于连说来,显得非常有趣,他说:

“……是的,先生们,特别是对于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可以说:

“‘它将成为神,桌子还是脸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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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将成为神!’寓言作家嚷道。这句如此崇高,如此深刻的话,先生们,仿佛是你们说出来的。自己来采取行动吧,高贵的法兰西将会差不多像我们祖先所造就成,在路易十六去世前我们还亲眼见过的那样重新出现。

“英国,至少它的那些高贵的爵爷,跟我们一样憎恨卑贱的雅各宾主义。没有英国的黄金,奥地利、俄国、普鲁士只能够打两三仗。这足以导致一次成功的军事占领吗?譬如像德·黎塞留[5]先生在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白白浪费掉的那次军事占领。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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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有人插嘴,但是被大家的嘘声盖住。插嘴的人又是前帝国将军,他希望得到蓝绶带,并且想在秘密记录的起草人中间占一个突出地位。

“我不相信,”德·拉莫尔先生在闹声平息以后接着说下去。他特别着重这个“我”字,这种傲慢态度于连感到欢喜极了。“这一招,真漂亮,”他一边对自己说,一边下笔如飞,几乎写得跟侯爵说的一般快。“侯爵用一句恰当的话,就消灭了这个变节者的二十次战役。”

“一次新的军事占领的希望,”侯爵字斟句酌地说。“我们不可以仅仅寄托在外国人身上。在《环球报》[6]上写煽动性文章的所有那些年轻人,可以提供给你们三四千名年轻军官,其中可能有一位克莱贝尔,一位奥什,一位儒尔丹,一位皮舍格吕,[7]不过没有他那么具有善意。”

“我们没有能够给他荣誉,”主席说,“应该使他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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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法国应该有两个政党,”德·拉莫尔先生接着说,“不是两个有名无实的政党,而是两个立场鲜明、截然不同的政党。我们应该知道打垮谁。一方面是记者,选民,舆论,总之一句话:青年和所有赞美他们的人。当他们被他们那些空话的声音冲昏头脑时,我们呢,我们可以得到花费预算这个肯定无疑的好处。”

这时候又有人插嘴。

“您,先生,”德·拉莫尔先生以惊人的高傲而悠然自得的口气对插嘴的人说,“您不是花费,如果这两个字您听了刺耳的话,您是吞没列入预算的四万法郎,还有您从王室费里得到的八万法郎。

“好吧,先生,既然您逼得我非如此不可,那我就不客气地拿您做为例子。您的高贵的祖先们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您像他们一样,也应该用这十二万法郎使我们至少能够看到一个团,一个连,我说什么!半个连,哪怕它只有五十个人也好,只要做好战斗准备,能够永远忠于神圣事业就行。可是您只有一些穿号衣的仆人,一旦发生暴乱,连你自己都对他们感到害怕。

“王位,祭坛,贵族,到明天都有可能消灭,先生们,只要你们没有在每一个省份里建立一支拥有五百个忠诚的人的队伍,不过我说的忠诚,不仅仅要有法国人的英勇,还要有西班牙人的坚贞。

“这支军队的一半人应该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侄子,总之应该是真正的贵族子弟。他们每人身边有的,不是一个一旦一八一五年重新出现,[8]就会立刻戴上三色帽徽的、饶舌的小资产阶级,而是一个像卡特利诺[9]那样单纯而坦率的农民。我们贵族子弟可以教导他们,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他的奶兄弟。让我们每个人牺牲自己的五分之一的收入,在每个省份组成这支五百人的小小的忠诚队伍。到那时你们就可以指望一次外国人的军事占领。外国士兵如果没有把握在每个省份里找到五百名友好的士兵,甚至连第戎也不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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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的国王只有在你们向他们宣布,有两万贵族已经准备好拿起武器为他们打开法国的大门,他们才会听你们的话。你们会说,做出这个贡献太困难;先生们,我们的头值这个代价。在出版自由和我们做为贵族的存在之间,是一场生死斗争。不愿意成为工厂主、农民,就得拿起你们的枪。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胆怯,但是决不可以愚蠢;睁开眼睛吧。

“组织起战斗队伍,[10]我用雅各宾党人的歌来对你们说;到那时就会有某一个居斯塔夫·阿道夫[11]被君主原则所遇到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所打动,奔到离他的国家三百法里以外的地方来,为你们做居斯塔夫曾经为新教君主们做过的事。你们愿意继续空谈而不采取行动吗?五十年内在欧洲只会有共和国总统,而不会有一位国王了。教士和贵族随着国——王这两个字一起消失。我看到的只是那些向肮脏的大多数献殷勤的候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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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徒然地说:法国此时此刻没有一位人人信赖、熟悉的、爱戴的将军;军队仅仅是为了王位和祭坛的利益组织起来的,所有的老兵都已经清除掉;而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一个团队里都有五十名上过火线的士官。

“二十万属于小资产阶级的年轻人热爱战争……”

“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一个威严的人物用自命不凡的口气说,他显然在教会里担任极高的要职,因为德·拉莫尔侯爵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讨好的笑容,这对于连是个非常明显的迹象。

“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实了,让我们概括一下,先生们,一条腿患坏疽需要锯掉的人,没有理由对他的外科医生说:‘这条病腿非常健康。’请原谅我这个说法,先生们,高贵的德·***公爵[12]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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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终于漏出来了,”于连想;“我今天晚上赶着去的地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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