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芳汀 第一卷 正直的人 · 十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2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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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面对玄妙的智慧

在上文援引这封信稍后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事,全城沸沸扬扬,说是较之主教穿越强盗出没的大山还要危险。

迪涅郊外的农村里,有一个人孤单单地生活着。说句骂人的话,这个人以前是国民公会议员。他姓G。

在迪涅的小孩子中,提起国民公会议员G,都要谈虎色变。您想,一个国民公会议员是何许人?那时,人们都是以你相称,称呼是:公民。这个人近乎是个魔鬼。他虽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但几乎是赞成的。这是个近乎弑君的人。他曾经心狠手辣。在正统王室返回时,怎么没有把这个人传到重罪法庭呢?随便您怎么认为,当局并没有砍掉他的头,需要宽容啊,是的;不过,得到的是善意的终身放逐。罪有应得啊!再说这是一个无神论者,就像所有那类人一样。——这都是鹅群对鹰隼的说长道短。

G究竟是不是一只坐山雕?是的,如果通过他的孤独所透出的凶顽来判断的话。由于他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所以他未列入放逐法令中,可以留在法国。

他生活在离城市三刻钟路程的地方,远离村落,远离道路,深居在蛮荒的山谷中。据说,他在那里开垦了一片地,有一个洞穴,一个窝。没有邻居;甚至没有过路人。自从他住在这个山谷里,通往那里的小路便消失在草丛中。人们提起这个地方,仿佛在说一个刽子手之家。

可是主教在思索,不时地遥望天边那一丛树所标志的、老国民公会议员居住的山谷,说道:“那里有一个孤独的灵魂。”

他在思想深处又说:“没拜访他,我对他还欠着什么呢。”

但是,说实在的,这个想法最早是自然而然产生的,在思索之后他又觉得它古怪而无法办到,几乎令人讨厌。因为说到底,他也有大家的感觉,他虽然没有明确地感到,国民公会议员使他产生了这种感觉,它犹如达到仇恨的临界点,反感一词就足以表达了。

然而,母羊身上的疥癣该让牧羊人后退吗?不。不过,这是一头怎样的羊呀!

善良的主教左右为难。有时,他朝那边走去,然后又返回。

一天,城里传言纷纷,说是有一个照料生活在陋居中的国民公会议员的牧童来找医生;老罪人垂危,他瘫痪了,过不了夜里。“感谢天主!”有的人还添上这么一句。

主教拿起他的拐杖,上文说过,他的教袍有点旧,又由于晚上很快就要起风,所以他穿上了外套,然后就出发了。

当主教来到那个被逐者居住的地方时,落日西沉,几乎碰到地平线了。他的心有点怦怦地跳,他辨认出自己来到这兽穴附近。他跨过壕沟,越过树篱,打开栅栏门,踏入一个破败不堪的园子,大胆走了几步;突然,在荒地的尽头,在高高的荆棘丛后面,他看到了洞穴。

这间破屋异常低矮,寒碜,窄小,但干净,正面钉着葡萄架。

门前,有一个白发人,坐在一把旧轮椅里,这是农民的扶手椅;他对着太阳微笑。

老人旁边站着一个小孩,就是那个小牧童。他递给老人一只盛奶的大碗。

正当主教凝望时,老人提高声音说:

“谢谢,我什么也不需要了。”

他的微笑离开了太阳,落在孩子身上。

主教走上前去。听到他走路的声音,坐着的老人转过头来,他的面孔惊愕万分,那是在耄耋之年才会有的。

“自从我到这里以来,”他说,“这是第一次有生客来到我家。您是谁,先生?”

主教回答:

“我叫福来·米里埃尔。”

“福来·米里埃尔!我听人说起过这个名字。老百姓称之为福来大人的,就是您吗?”

“是我。”

老人又略带笑容说:

“这样的话,您是我的主教啰?”

“不错。”

“请进,先生。”

国民公会议员向主教伸出手来,但是主教没有握住。主教仅仅说:

“我很满意地看到,别人欺骗了我。在我看来,您没有生病。”

“先生,”老人回答,“我快痊愈了。”

他停了一下,又说:

“过三小时我就要死去。”

然后他又说:

“我懂点医术;我知道临终一刻怎样到来。昨天,我的脚变冷了;今天,寒冷上升到膝盖;现在我感到寒冷上升到腰部;当寒冷上升到心脏时,我就会寿终正寝。太阳是美丽的,不是吗?我让人推到外面来,想对世界最后看一眼。您可以同我说话,这一点不使我疲倦。您来照料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做得很好。这一刻有人在场是令人宽慰的。人有怪癖;我很想活到黎明。但我知道我只有三小时的活命。天快黑了。说实话,有什么关系!了结一生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因此用不着活到早晨。是的。我会在繁星满天时死去。”

老人转身对着牧童说:

“你呢,去睡觉吧。昨晚你守了夜。你疲倦了。”

孩子走进了破屋。

老人目送着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我在他睡着时死去。两种睡眠可以为邻。”

主教没有激动,宛如他无法激动似的。他不相信这种死法能感觉到天主。我们将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伟大的心灵具有的小矛盾也愿意被人全都指出来。当时他很愿意嘲笑自身,人家不称他为大人,他感到有点被冒犯了,他几乎想反唇相讥,称对方为:公民。他忽发奇想,要粗鄙地亲热一下,这样做是医生和教士习以为常的,但他本人并不习惯。这个人,说到底,这个国民公会议员,这个人民代表,曾是人间的强者;也许主教生平头一遭感到心情严峻。

但国民公会议员朴实而热情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兴许能辨别出屈辱,快要花落成泥时,这是很相称的。

至于主教那方面,尽管他通常避免好奇,据他看来,好奇与冒犯相连,但是他禁不住要仔细观察国民公会议员;这种注意纵然不是出于同情,要是面对另一个人,仍然可能遭到自己良心的责备。他觉得,一个国民公会议员是违拗法律的,甚至违拗仁慈的法则。

G很平静,胸脯差不多挺直,声音颤抖,这种八旬老人会令生理学家惊异。大革命产生过许多这类与时代相称的人。在这个老人身上,可以感受到历尽磨难。他虽然濒临末日,却保持动作灵活。在他明澈的顾盼中,在他坚定的音调中,在他有力的耸肩中,有着令死神困惑的东西。穆罕默德的圣墓天使阿兹拉埃尔会半路返回,以为找错了人家。G好像要死了,因为他很想死。他临终时获得了自由。只有腿不能动弹。黑暗这样抓住了他。腿死了,变冷了,而脑袋却生机勃勃,似乎充满了光芒。在这庄严的时刻,G酷似东方故事中的国王,上身是血肉,下身是大理石。

那里有一块石头。主教坐了下来。开场白ex abrupto〔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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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祝贺您,”他用谴责的口吻说。“您始终没有投票赞成处死国王。”

国民公会议员没有显出注意到“始终”这个词隐藏的辛辣的言外之意:他回答时笑容从他脸上全部消失了。

“不要过分祝贺我,先生;我投票赞成暴君末日来临。”

面对严厉的声调,这是严峻的声调。

“您这是什么意思?”主教问道。

“我意思是说人有一个暴君,就是愚蠢。我投票赞成这个暴君末日来临。这个暴君产生了王权;王权取自虚假的权力,而科学是取自真实中的权力。人只应由科学主宰。”

“还有良知,”主教补充说。

“这是一回事。良知,就是我们自身具有的、与生俱来的种种科学。”

福来主教倾听着,有点惊讶,对他来说,这种语言十分新颖。

国民公会议员继续说:

“至于路易十六,我表示过反对。我认为自己没有权利杀人;但是我感到自己有责任消灭罪恶。我投票赞成暴君的末日来临。就是说,对妇女而言是卖淫的结束,对人而言是奴役的结束,对孩子而言是黑夜的结束。我投票赞成共和国,赞成的是这个。我投票赞成博爱、和睦、黎明!我协助偏见和错误的消除。错误和偏见的湮没产生了光明。我们这些人,我们使旧世界崩溃,而旧世界是贫困的污泥罐,翻倒在人类身上,变成了一只取乐罐。”

“混杂的快乐,”主教说。

“您也可以说快乐被搅乱了,而今日,在一八一四年这倒霉的复旧之后,快乐消失了。唉,我承认,大革命没有完成;我们事实上拆毁了旧制度,我们没有完全在头脑中消灭它。消灭流弊,这还不够;必须改变风俗。磨坊不存在了,但风还没有停止吹拂。”

“你们推翻了它。推翻可能有用;但我不相信的是,这推翻被愤怒弄得复杂化了。”

“正义要愤怒,主教先生,而且正义的愤怒是一个进步的因素。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法国大革命是基督降临以来,人类跨出的最有力的一步。不是完美无缺,是的;但十分崇高。它解放出一切社会的未知数。它使人的精神缓和下来;它使人平静、缓解、开明;它使文明浪潮席卷大地。它是好的。法国大革命,这是人类的加冕礼。”

主教禁不住喃喃地说:

“是吗?九三年!”

国民公会议员在轮椅上坐直,庄重得近乎悲哀,他以一个垂死的人所能具有的力气,大声说道:

“啊!您说出来了!九三年!我正等着这个词。一千五百年来,形成了一片乌云。十五个世纪到了尽头,它爆裂开来。您控告的是雷霆的轰击。”

主教也许不会承认,他感觉到自己被击中了。然而他极力忍耐住。他回答:

“法官以正义的名义说话;教士以怜悯的名义说话,怜悯只是更高的正义而已。雷霆的轰击不应该落错地方。”

他定睛望着国民公会议员,又说:

“路易十七呢?”

国民公会议员伸出了手,抓住主教的臂膀说:

“路易十七!哦,您哭悼谁?哭悼那个无辜的孩子吗?那么,是的。我同您一起哭悼。是哭悼王子吗?我要思索一下。对我来说,卡尔图什〔38〕的兄弟,那个无辜的孩子,吊死在格雷夫广场的绞架下,只因为他是卡尔图什的弟弟。他不是也同路易十五的孙子一样痛苦吗?路易十五的孙子这个无辜的孩子,关在神庙塔里受折磨,只因为他是路易十五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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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主教说,“我不喜欢将这两个名字凑在一起。”

“卡尔图什?路易十五?您指的是哪一个?”

缄默了一会儿。主教几乎后悔来拜访,他朦胧地和奇异地感到动摇了。

国民公会议员继续说:

“啊!教士先生,您不喜欢事实的严酷。基督呢,他却喜欢。他拿起一根节鞭,洁净圣殿。他那充满闪电的鞭子道出严酷的真理。当他大声说:Sinite parvulos〔39〕时,他不区分孩子。让巴拉巴的太子接近希律〔40〕的太子,他并不感到为难。先生,天真无辜至高无上,根本不需要成为殿下。不管是身披破衣烂衫,还是百合花图案〔41〕的王袍加身,它都同样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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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主教低声说。

“我坚持己见,”国民公会议员G继续说,“您对我提起路易十七。我们来协调一下。我们哭悼所有无辜的人,所有殉难的人,所有的孩子,所有下层的人和上层的人吗?我同意。但我对您说过必须上溯到比九三年更远,我们应为路易十七之前的人流眼泪。我同您一起哭悼历代国王的孩子,只要您同我一起哭悼人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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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悼所有的人,”主教说。

“竟然一样对待!”G嚷着说,“如果天平应该倾斜,那就应该倾斜到人民一边。人民痛苦的时间更长。”

又沉默了一会儿。是国民公会议员打破沉默。他撑着手肘抬起身,在拇指和弯曲的食指之间捏住一点面颊,如同审讯时法官下意识的动作。他以垂危时仍充满毅力的目光质问着主教。这几乎是爆发出来的:

“是的,先生,人民早就受苦受难了。再说,咦,还不止这些呢,您是来向我提出问题,谈起路易十七吗?我呢,我不认识您。自从我来到此地,一个人生活在四壁之内,足不出户,不见任何人,只有这个孩子帮助我。您的名字确实模模糊糊传到我这里,应该说,口碑不错;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机灵的人有的是办法,使正直的平民百姓受骗上当。对了,我没有听到您的马车的滚动声,您大概让马车停在那边大路岔口的矮林后面。我说,我不认识您。您刚才告诉我,您是主教,但是这丝毫不能让我稍微了解一点您的道德观。总之,我向您重复一个问题。您是什么人?您是一个主教,就是说一个教堂的王爷,像您这样的人,穿绣金线的华服,有徽号,享受年金和丰厚的教士俸禄——迪涅教区有一万五千法郎的固定工资,一万法郎的额外收入,总共二万五千法郎——有厨子厨娘,有仆役,饭菜丰盛,星期五吃黑水鸡,走路趾高气扬,仆人前后簇拥,坐着赴盛会的轿式马车,住着广厦大宅,以耶稣的名义坐着华丽马车奔驰,而耶稣是赤脚走路的!您是一个高级教士;年金、豪宅、车马、仆役、口福,声色犬马包揽无余,您像别人一样享有,您像别人一样享受,这很好,但这并没有夸大其辞或者说得不够;这还不能使我搞清您固有的和基本的价值,您到这儿来也许是想使我明智些。我在跟谁说话呢?您是什么人?”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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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坐华丽马车的蚯蚓!”国民公会议员咕哝着说。

这回轮到国民公会议员傲然于色,而主教低眉颔首。

主教蔼然可亲地说:

“先生,是的。但请给我解释一下,我停在树丛后不远处的华丽马车,我在星期五吃的丰盛饭菜和黑水鸡,我的二万五千法郎年金,我的豪宅和仆役,凭什么能证明怜悯不是一种品德,宽容不是一种责任,九三年不是残酷无情的呢?”

国民公会议员用手掠一下额头,仿佛要赶走一片乌云。

“在回答您之前,”他说,“我请您原谅我。我刚才犯了个错误,先生。您在我家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对您本应彬彬有礼。您在探讨我的思想,我理应只限于批驳您的议论。您的富有和享受使我在批驳您时拥有优势,不过,还是不使用才有品位。我答应您不再利用。”

“谢谢您,”主教说。

G接着说:

“言归正传,回到您刚才要我作出的解释上吧。我们说到哪儿?您对我说什么来着?说是九三年残酷无情?”

“是的,残酷无情,”主教说。“您对马拉向断头台拍手作何感想?”

“您对博须埃〔43〕唱感恩赞美诗,赞赏龙骑兵对新教徒的迫害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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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很生硬,不过是以钢锥的锐利刺去,一语中的。主教哆嗦起来;他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但是他对提及博须埃的方式感到恼怒。出色的头脑自有它们的偶像,对别人不尊重逻辑,有时会隐约地感到被伤害。

国民公会议员开始气喘吁吁;这是临终前的哮喘,与最后的喘气混在一起,打断了他的声音;然而,他的眼睛里还保持心灵的异常明晰。

他继续说:

“我们再拉杂说几句,我乐意这样。大革命总体而言是对人道的巨大肯定;此外,唉!九三年却遭人非议。您感到它残酷无情,但是,整个君主制呢,先生?卡里埃〔44〕是一个强盗;可是,您对蒙特勒维尔何以名之?福吉埃坦维尔〔45〕是一个乞丐;而您对拉姆瓦尼荣巴维尔有什么看法?马亚尔〔46〕是可怕的,但请问索克斯塔瓦纳〔47〕呢?杜歇纳神父是凶狠的,然而,您能给勒泰利埃神父什么形容词呢?砍头魔茹尔当〔48〕是个魔鬼,但不及德·卢伏瓦侯爵〔49〕先生。先生,先生,我为玛丽安托瓦内特〔50〕大公夫人和王后抱冤叫屈;可是我也为那个可怜的胡格诺〔51〕女人抱冤叫屈,一六八五年,在路易大帝治下,先生,她正在奶孩子,被捆绑在一根柱子上,直到腰部赤裸着,孩子放在一边;她的乳房充满了乳汁,心里充满了不安;婴儿饥肠辘辘,脸色苍白,望着这乳房,奄奄一息,哭喊着;刽子手对那个做母亲和喂孩子的女人说:‘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吧!’让她在孩子的死和良知的死之间作出选择。用惩罚坦塔罗斯〔52〕的酷刑来对付一位母亲,您对此有什么可说的呢?先生,好好记住这个,法国大革命有它的理由。它的愤怒将得到未来的宽恕。它的结果,就是更美好的世界。从它最可怕的砍头中,诞生出对人类的爱抚。长话短说。我打住了,我打的好牌太多了。况且,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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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国民公会议员不再看主教,用这几句平静的话结束他的想法:

“是的,进步的过激就叫做革命。每当过激结束,人们就会承认这一点:人类受到了粗暴对待,但是它前进了。”

国民公会议员没有觉察到,他刚刚接二连三地将主教心中的一切自卫手段席卷而去。不过还剩下一种,这是福来主教最高的抗拒策略,由此产生一句话;这句话几乎全部再现开场的激烈言辞:

“进步应该信仰天主。善不能有卑劣的仆从。无神论者是人类的坏引导者。”

年迈的人民代表没有回答。他颤抖了一下。他望着天空,一滴眼泪慢慢地产生在这注视中。当眼泪盈眶时,便沿着刷白的面颊淌下来,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几乎在咕哝着,目光消失在天宇深处:

“噢,你呀!噢,理想!惟有你存在!”

主教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震动。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老人朝天空抬起一只手指,说道:

“无限存在着。它在那里。如果无限不属于我,我就是它的边界;它就将不是无限;换句话说,它不再存在。然而,它确实存在。因此,它有一个自我,这个无限的自我,就是天主。”

垂危者高声说出最后几个字,并带着心醉神迷的颤抖,宛若他看到了某个人。他说话时,眼睛闭拢了。他已经精疲力竭。显然,刚才,他在一分钟里生活了他剩下的几小时。他刚说的话使他接近了死亡。临终的一刻来到了。

主教明白这一点,时不我待,他正是作为教士前来的;他从极度的冷漠,逐渐过渡到极度的激动;他望着这双闭拢的眼睛,拿起那只皱巴巴的冰凉老朽的手,俯向那个垂死的人:

“这一刻属于天主。难道您没有感到,我们徒劳地相会值得遗憾吗?”

国民公会议员重新张开眼睛。一种带有阴郁的严肃神态刻印在他的脸上。

“主教先生,”他说,那种慢吞吞也许是来自心灵的高尚,而不是来自体衰力弱,“我一生在思考、研究和观察中度过。当我的国家召唤我,要我参与国家事务时,我已经六十岁。我服从了。存在腐败,我同腐败作斗争;存在暴政,我摧毁了暴政;存在权利和原则,我宣布出来,加以确认。国土遭到入侵,我保卫了它;法国受到威胁,我挺身而出。我并不富有;我是穷人。我曾是国家的首脑之一,国库的地窖里摆满了钱币,以致不得不用支柱撑住墙壁,因为墙壁在金币和银币的重压下有裂开的危险。我在枯树街吃饭,每份二十二苏。我援助受压迫者,我减轻受苦者的痛苦。我撕碎祭坛的桌布,确有其事;但这是为了包扎祖国的伤口。我始终支持人类迈向光明,我有时也冷酷无情,抗拒进步。有时我保护过自己的敌人,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在佛兰德尔的彼特根,墨洛温王朝〔53〕的诸王在那里建造了夏宫,那里有一座城市派修道院,就是博利厄的圣克莱尔修道院,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来的。我尽力履行我的责任,做我能做的好事。因此我受到驱逐、追捕、通缉、迫害、抹黑、嘲讽、喝倒彩、诅咒、放逐。多少年以来,我满头白发,心想,许多人自以为对我有权蔑视,对无知的可怜的人群,我是一副罪人的面孔,我不憎恨任何人,我接受仇恨造成的孤独。如今我八十六岁了,即将死去。您这次来对我有什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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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您祝福,”主教说。

他跪了下来。

当主教抬起头来时,国民公会议员的脸变得很庄严。他刚刚咽了气。

主教回到家里,沉浸在无以名之的思索里。他整夜在祈祷。第二天,有几个好奇的人想向他打听国民公会议员G的情况;他仅仅指指天空。从这时开始,他对小人物和受苦的人越加恫瘝在抱。

但凡有人提到这个“老混蛋G”,都使他陷入奇异的思考中。谁也不能说,那个人的精灵在他的思想前掠过,那个伟大的良知在他的良知上的反映,在他接近完美境界时没有什么作用。

这次“田园拜访”,对地方上的小宗派自然是唧唧喳喳议论的机会:

“这样一个垂死的人的枕边,就是一个主教的位置吗?显然,是等不到改宗的。所有这些革命者都是归附异端的人。那么,为什么要去呢?他到那里看什么呢?因此,魔鬼带走灵魂大概是很有趣的。”

一天,有个又无耻又多变的富孀,却自以为机智,她对主教说出这句俏皮话:“主教大人,有人问,大人什么时候戴红帽〔54〕。”“噢!噢!这是一种重要的颜色,”主教回答,“幸亏蔑视这种帽子颜色的人,却尊敬主教帽的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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