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柯赛特 第二卷 奥里翁舰 · 三

发布时间: 2019-12-03 23:5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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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准备工作做好,才能一锤砸碎脚镣

约莫就在一八二三年十月末,土伦的居民看到奥里翁号返回港口,这艘战舰遇到大风浪,要修补损坏的船体,后来在布列斯特用作训练舰,当时编在地中海舰队。

这艘战船由于受到海浪袭击而残缺不全,进港时引人注目。它不知挂的什么旗,受到十一响礼炮的正规欢迎,它也一响回一响;共计二十二响。礼炮,是王室和军队的礼仪,互致敬意的轰鸣,也是等级的标志,港湾和要塞的礼节,日出日落每天都要受到所有的堡垒和战舰的致敬,还有城门的开与闭,等等,有人计算过,在整个地球上,文明世界每二十四小时,要无用地鸣放十五万响。每一响要六法郎,每天耗费九十万法郎,每年是三亿,化成烟飘走了。这只是一件小事。与此同时,穷人却在饿死。

一八二三年,复辟王朝称之为“西班牙战争时期”。

这次战争的一个事件就包含了许多事件,而且有很多奇事。对波旁王室而言,这是一件重大的家事;法国的分支援救和保护马德里那个分支,也就是行使长房的权利;表面是恢复民族传统,也是恢复隶属于北方长房的关系;德·昂古莱姆公爵被自由派报纸称为“昂杜雅尔的英雄”,一反平和之态,露出得意之色,压制着圣职部非常实在的老牌恐怖主义,它与自由派虚幻的恐怖主义相较量;以“卡米扎党”的名字复活的长裤党,令富孀惊恐万状;君主制阻挠进步,称之为无政府主义;一七八九年的理论遭到破坏,突然中断发展;欧洲对法国思想的抵制传遍世界;德·卡里尼昂亲王同大军统帅、法兰西的儿子肩并肩,就像查理-阿尔贝以来那样,作为志愿兵,加入各国国王反对人民的十字军征战中,戴着榴弹兵的红呢肩章;帝国士兵休息了八年之后,重返战场,但变老了,精神忧郁,戴上白色徽章;一些英勇的法国人在国外挥动三色旗,就像三十年前白旗在科布伦茨〔5〕飘扬一样;修士也混在我们的军队里;自由的创新的精神被刺刀镇压下去;原则被大炮轰得粉碎;法国以武力摧毁了它的精神造就的一切;此外,敌军将领被收买,士兵犹豫不决,城市受到几百万人的围攻;根本没有军事危险,但有可能发生爆炸,如同发现和闯进整个矿区;很少流血,很少获得荣誉,对一些人是耻辱,没有人感到光荣;这场战争就是这样,它是由路易十四的子孙制造的,由出自拿破仑的将军们率领。它有可悲的命运,令人既想不起伟大的战争,也想不起伟大的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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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件战事是重大的行动;其中,夺取特罗卡德罗,是一次漂亮的军事行动;总之,再说一遍,这场战争的军号声音嘶哑,整个局面令人可疑,历史向法国证明,它很难接受这虚假的胜利。显然,有些负责抵抗的西班牙军官轻易就退却,贿赂的想法从这场胜利中油然而生;似乎战胜的是将军而不是战役,胜利的士兵返回时感到没面子。在这场丢人的战争中,旗帜上可以看到“法兰西银行”的字样。

在一八〇八年的战役中,萨拉戈斯摧枯拉朽地崩溃了;这场战役的士兵到了一八二三年,面对城池轻易攻破,皱起了眉头,开始留恋起帕拉福克斯。〔6〕这就是法兰西的性格,宁愿遇到罗斯托普辛,也不愿面对巴莱斯特罗〔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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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严重的角度看,而且应该强调的是,这场战争在法国损害了尚武精神,激怒了民主精神。这是维护奴役的行动。在这场战役中,作为民主之子的法国士兵的目标,是为他人争取枷锁。多么令人厌恶的反常行为啊。法国的存在是为了唤醒各国人民的心灵,而不是窒息它。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欧洲历次革命都是法国革命的延续;自由从法国辐射出去。这是太阳一般的事实。看不到的人是瞎子!这是波拿巴说的话。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宽厚的西班牙民族的扼杀,因此同时也是对法国革命的扼杀,却是法国犯下的;用武力扼杀;因为除了争取自由的战争,军队所做的一切,都通过武力来完成。“被动服从”的说法表明了这一点。一支军队是一个奇特的杰作,在这种组合中,力量从巨量的无能中产生。战争是人类不顾人道,为反对人类而制造出来的,由此得到解释。

至于波旁王室,一八二三年的战争对他们是致命的。他们把它看作胜利。他们一点看不到,以命令扼杀思想有多大的危险。他们过于天真,错把因犯罪而极大地削弱自身看作力量的因素,塞进他们的体制的确立中。玩弄诡计的思想进入他们的政治。一八三〇年在一八二三年萌芽。西班牙战争在他们的会议中,成为武力打击和以神权冒险的一个论据。法国在西班牙恢复了el rey neto〔8〕,也就能在自己国家恢复绝对君主。他们把士兵的服从看作民族的赞同,陷入可怕的错误中。这种自信丢掉了王位。不应在芒齐涅拉树〔9〕的树荫下,也不应在军队的阴影下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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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再回到奥里翁号战船。

在作为统帅的亲王指挥的军队进军期间,一支舰队横越地中海。上文刚说过,奥里翁号属于这支舰队,由于海损而回到土伦港。

一艘战船在港口出现,不知怎的,能吸引人群。这是因为那是庞然大物,人群喜欢庞然大物。

一艘战船是人的天才和自然力量出色的结合。

一艘战船由最重和最轻的东西同时组成,因为它同时与三种物质形式有关,即固体、液体和气体,又要同这三种形式作斗争。为了抓住海底的花岗岩,它有十一只铁爪,为了收纳云中的风,它比昆虫有更多的翅膀和触角。它的气息从一百二十门大炮出来,就像从巨大的军号中出来一样,傲然地回应雷鸣。大海竭力使它迷失在可怕地相似的浪涛中,但战船有它的灵魂,它的罗盘,给它出主意,总是给它指向北方。在漆黑的夜里,它的信号灯代替星光。它有绳索和帆具抵挡风,有船壳抵挡水,有铁、铜和铅抵挡岩石,有光抵挡黑暗,有指针抵挡茫茫大海。

倘若要想象战船整体的巨大比例,只消走进布列斯特或土伦港七层高的有顶船坞。正在建造的船只,可以说处在钟形罩之下。这根巨木是斜横桁;这根躺在地上望不到顶端的巨柱,是主桅杆。在船坞上,从底到顶,插入云中,长约一百二十尺,底部直径有三尺。英国造的主桅杆,高出水面二百十七尺。我们父辈的海军用的是缆绳,我们的海军用的是铁链。有一百门炮的战舰,普通的一堆链条高四尺,一圈有二十尺,宽八尺。建造这艘船,需要多少木头呢?三千立方米。这是一片漂流的森林。

还有,要指出的是,这里谈的是四十年前的战舰,普通的帆船;蒸汽当时还处在童年时期,后来才把新的奇迹加到所谓战舰这种奇迹中。比如,眼下,一艘带螺旋桨的机帆船,是一部惊人的机器,拖动它的风帆有三千平方米的面积,锅炉有两千五百匹马力。

暂且不谈这些新的奇迹,以往克利斯托夫·哥伦布和吕伊特尔〔10〕的战船,是人类的伟大杰作之一。它的力量用之不竭,就像无限送出的气息一样,它的帆接住风,它在万顷碧波中行驶准确,乘风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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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时风暴会折断六十尺长的横桁,像折断麦秸一样,狂风把四百尺高的桅杆像灯心草一样吹弯,重达万斤的铁锚在浪涛的大口中扭歪,如同白斑狗鱼的牙咬住了渔夫的钓钩,骇人的大炮发出悲哀的、无奈的怒吼,给风暴带到虚空和黑夜中,它的全部威力和雄姿淹没在更高的威力和雄姿中。

每当一种巨大的威力扩展开来,直至极弱状态,就会令人遐想。因此,在港口,好奇的人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这样做,拥挤在这些奇妙的战争和航行机器周围。

每天,从早到晚,码头、突堤堤首和土伦港的防波堤,挤满了大量闲人和看热闹的人,如同巴黎人所说的那样,专门来看奥里翁号。

奥里翁号早就出了毛病。在以前的航行中,船底积了厚层贝壳,以致航行速度减低一半;去年,把它拖出水面,刮掉这些贝壳,重新下水。但这一刮损坏了船底的螺栓连接。在巴利阿里群岛附近,船壳因过度使用而开裂,当时没有铁皮的护板,船体进水。春秋分的狂风骤然而至,吹裂了左舷船首和一扇舷窗,还损坏了前桅固定侧索的腰外板。由于这些损伤,奥里翁号回到土伦。

它停泊在海军兵工厂附近。一面修理,一面补充弹药。右舷没有损伤,但按例拆下了几块板,好让空气进入底舱。

一天上午,观看的人群目睹了事故的发生。

船员正忙着起帆。负责右舷大方帆上后角的桅楼水手失去了平衡。只见他左右摇晃,麇集在兵工厂码头上的人发出一声叫喊,这个人头朝下拖着身子,绕过横桁,双手伸向深渊;他掉下去时,一只手抓住软梯,然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吊在那里。大海在他身下,高度令人昏眩。他摔下去时的震荡,使软梯剧烈地摆荡。这个人像投石器上的一块石头,吊在绳索上来回摆动。

突然,大家看到一个人以山猫的敏捷,攀上帆索。这个人身穿红囚衣,是个苦役犯;他头戴绿帽子,是一个终身苦役犯。爬到桅楼的高度时,一阵风吹走了他的帽子,让人看到满头白发;这不是一个年轻人。

确实有一个苦役犯在船上做苦工,事故一发生,他就跑到值勤军官那里,正当船员一片混乱、犹豫不决时,正当所有的水手发抖和后退时,他却请求军官允许他冒生命危险,去救桅楼的水手。看到军官点头同意,他一锤砸碎脚踝上的锁链,然后拿起一条绳子,冲向桅楼。这时没有人注意到这条锁链轻易就砸碎了。只是后来才回想起。

一眨眼他就来到横桁上。他停下一会儿,好像在目测着。这时,摆荡着绳端的桅楼水手,对目睹的人来说,这几秒钟似乎几个世纪。苦役犯终于仰视天空,往前迈了一步。人群松了一口气。只见他从横桁上跑过去。来到尽头,他把带来的绳子系在横桁上,另一端吊下去,然后他沿着绳子用手爬下去。这一刻令人焦虑不安,现在不是一个人吊在深渊上,大家看到的是两个。

仿佛一只蜘蛛刚逮住一只苍蝇;只不过,眼下蜘蛛带来的是生命而不是死亡。上万双眼睛盯住这两个人。没有一声叫喊,鸦雀无声,人人皱紧的眉宇都一样颤动。所有的嘴巴都屏息敛气,似乎都害怕稍一透气,就会帮助风晃动这两个不幸的人。

苦役犯终于滑到那个水手身边。恰是时候:再过一分钟,水手力气用尽,失去希望,就会跌下深渊;苦役犯用一只手抓住绳子,用另一只手牢牢地用绳子系住那水手。大家看到他最后又攀上横桁,把水手提上去;他扶住水手一会儿,让他恢复力气,然后搂住他,抱了起来,通过横桁,一直走到下面的主连木,再从那里到桅楼,交到水手的同伴手里。

这时,人群鼓起掌来;有的老狱卒流下了眼泪,码头上的女人们在互相拥抱,只听到所有的人感动得发狂,叫道:“赦免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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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准备立即下来,再做苦役。为了更快地下来,他顺着帆索滑下,在下横桁上跑起来。人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大家一时未免担心;要么他疲倦了,要么他头昏,大家以为看到他脚步迟疑,摇摇晃晃。突然,人群发出惊叫:苦役犯掉到海里去了。

他掉下去的地方很危险。阿尔吉齐拉号巡洋舰停泊在奥里翁号旁边,可怜的苦役犯掉在两舰之间。值得担心的是,他要掉到这艘或那艘舰下面。有四个人赶紧跳进一只小艇。人们鼓励他们,大家心里重新焦虑不安起来。苦役犯没有浮上水面。他消失在海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仿佛他跌进一只油桶里。人们探测,潜到海里。徒劳无功。一直找到黄昏;连尸体也没有找到。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刊登了这几行消息:“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一个在奥里翁号上服役的苦役犯,救了一个水手,往回走时掉到海里淹死了。无法找到他的尸体。大家推测他卷入海军兵工厂的海角桩基下面了。这个人在狱中登记的号码是9430号,名叫让·瓦尔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