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青史留名的团体 · 2
弗伊是个扇子工人,无父无母,艰难地一天只挣三法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解放世界。他还关心一件事,就是自我受教育;他也称作自我解放。他通过自学,学会读书写字;他所知道的,全是独自学到的。弗伊心地豪爽,胸襟宽广。这个孤儿却收养了各民族。他没有母亲,就思念祖国。他不希望世上有人没有祖国。他带着对民众深深的崇敬,在自己心中孕育了我们今日所谓的“民族意识”。他学习历史是专门为了表示愤怒,首先要了解情况。这个乌托邦青年社团尤其关注法国,他却代表关注国外。他的特长是了解希腊、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意大利。他以理所当然的执著,不断地说出这些名字,不管场合是否合适。土耳其对克里特岛和特萨利亚的侵犯,俄国对华沙的侵犯,奥地利对威尼斯的侵犯,使他气愤填膺。其中,一七七二年的大暴行〔19〕,令他激愤不已。愤怒中的真情实感,是最有威力的雄辩,他的雄辩就属于这一类。他滔滔不绝地谈论一七七二年这个卑劣的年头,被出卖的高尚而勇敢的人民,三国共同犯下的罪行,卑鄙的阴谋诡计,这已成为可怕地消灭别国的范例和模式,此后,落到了好几个高尚民族的头上,可以说,勾销了它们的出生证。现代社会的一切谋害罪,都是从瓜分波兰派生出来的。瓜分波兰已成为定理,当今一切政治丑行都是它的推论。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独裁者、不讲信义的人,ne varietur〔20〕,不瞄准、认可、签字画押,要瓜分波兰。当查阅现代关于出卖的档案时,首先出现的是这一件。维也纳会议〔21〕先参阅了这一罪行,才完成自己的罪行。一七七二年吹响围住猎物的号角,一八一五年则是分赃。这就是弗伊习惯述说的内容。这个可怜的工人成为正义的保护者,正义作为回报,使他变得伟大。这是因为正义中确实有永恒。华沙已不可能是鞑靼人的城市,正如威尼斯不可能是条顿人的城市。那些国王只能劳而无功,丧失名誉。沉没的祖国迟早会浮出表面,重新出现。希腊重新变成希腊;意大利重新变成意大利。伸张正义,反对暴行,会永远坚持下去。掠夺一国人民,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而一笔勾销。这种倒行逆施,决没有前途。不能像去掉一条手帕的商标一样,抹掉一个国家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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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费拉克有个父亲,人称德·库费拉克先生。复辟时期的资产阶级对待贵族的一个错误观念,就是相信表示贵族的“德”字。众所周知,这个“德”字毫无意义。但《密涅瓦》刊行时代的资产者,过分重视这个可怜的“德”字,认为必须取消。德·肖弗兰先生改称为肖弗兰先生,德·柯马丹先生改称为柯马丹先生,德·贡斯当·德·勒贝克先生改称为本雅曼·贡斯当先生,德·拉法耶特先生改称为拉法耶特先生。库费拉克不愿落后,干脆自称为库费拉克。
关于库费拉克,几乎可以强调这点,另外只消说:欲知库费拉克,请看上文的托洛米耶斯。
库费拉克确实有一种青春活力,可以称为机灵鬼的美。稍后,就会像小猫的可爱一样消失,如果是两只脚的,这种优雅通往布尔乔亚,如果是四只脚的,就通往雄猫。
这种机灵,一代代入过学,相继征召入伍的青年,互相传递,quasi cursores〔22〕,几乎不变;就像上文所指出的,一八二八年不管谁听过库费拉克讲话,都会以为听到托洛米耶斯在一八一七年讲话。只不过库费拉克是个耿直的小伙子。表面看两个人都同样机灵,但差异很大。他们身上潜在的人性截然不同。托洛米耶斯身上是个检察官,而库费拉克身上是个勇士。
昂若拉是首领,孔布费尔是向导,库费拉克是中心。其他人发出更多的光,而他发出更多的热量;事实是,他具有一个中心的所有品质,即圆形和辐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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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奥雷尔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年轻的拉勒芒出殡时,发生的流血骚乱中出现过。
巴奥雷尔脾气好,教养差,正直,挥霍无度,倒也慷慨大方,喜欢乱说,倒也滔滔不绝,大胆无畏,倒也厚皮涎脸;当魔鬼最好不过;背心式样大胆,观点是红色的;爱大吵大闹,就是说只喜欢争吵,如果还不是起义的话,只喜欢起义,如果还不是革命的话;随时准备打碎一块玻璃,然后起出一条街道的石块,然后捣毁政府,看看效果如何;他是第十一年的大学生。他嗅一嗅法律,但又不学法律。他以“永远不做律师”作为座右铭,以一只床头柜做他的纹章,里面能看到方形便帽。每次他经过法律学校,次数虽很少,他便扣好礼服,当时还没有发明短大衣,他采取的是卫生措施。他谈起学校大门时说:多么漂亮的老头啊!谈起德尔万库先生时说:多么像样的纪念性建筑啊!他从课本里看到作曲题材,从教授身上看到嘲弄机会。他什么事也不干,吃着一大笔生活费,约有三千法郎。他的双亲是农民,他懂得向他们反复表示做儿子的尊敬。
他这样说到他们:这是农民,而不是资产者;正因如此,他们很聪明。
巴奥雷尔是个任性的人,在好几家咖啡馆走动;别人有习惯,而他没有。他逛来逛去。漂泊是人的特点,闲逛是巴黎人的特点。其实,他比表面更有洞察力,更有思想。
他在ABC之友和其他还未成形的团体中起纽结作用,这些团体稍后还要描绘。
在这个年轻人的聚会场所中,有一个秃顶成员。
德·阿瓦雷侯爵在路易十八出逃流亡那天,帮国王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路易十八便封他为公爵。侯爵叙述,当一八一四年国王返回法国,在加来登陆时,有一个人递给国王一份陈情表。“您有什么要求?”国王问。“陛下,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鹰。”
国王皱起了眉头,看着陈情表的签名,看到名字写成:莱格尔〔23〕。这种回避波拿巴主义的拼写感动了国王,他微笑起来。“陛下,”递陈情表的人又说,“我的先辈是养狗的仆从,绰号叫莱格尔〔24〕。这个绰号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做莱格尔(Lesgueules),缩写成莱格尔(Lesgle),以讹传讹写成莱格尔(L ’Aigle)。”说到这里,国王不笑了。后来,不知故意还是失误,他把莫城驿站的位置给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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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须埃是个快乐的小伙子,常有不幸。他的特长是一事无成。相反,他却嘲笑一切。二十五岁他就谢了顶。他的父亲终于有了一幢房子和一块地;但作为儿子的他,一次投机失败,迅速不过地失去了这块地和这幢房子。他什么也没有剩下。他有学问,又有才智,但一再失败。他缺少一切,处处上当;他搭起来的架子,倒坍在自己身上。如果他劈木柴,他会劈掉一只手指。如果他有一个情妇,不久他会发现他多了一个男友。不幸随时落到他身上;他的快活由此而来。他常说:“我住的房子瓦片要往下掉。”他并不奇怪,因为对他来说,事故已在意料之中,他泰然自若地对待倒霉,对命运的捉弄一笑置之,仿佛善待玩笑的人那样。他很贫穷,但他好脾气的口袋却取之不竭。他经常很快用到只剩最后一文钱,却从来不是最后一次哈哈大笑。要是厄运来到他的家,他会对旧相识热情致意;他拍拍灾难的肚皮;他和命运十分熟稔,甚至用小名称呼它,说道:“你好,倒霉鬼。”
命运的迫害给了他创造力。他有的是办法。他一文不名,但只要他愿意,他会有办法“挥霍无度”。一天夜里,他和一个傻大姐一顿晚餐竟然吃掉“一百法郎”,这使他在吃饭时说出一句令人难忘的话:“五路易〔26〕姑娘,脱掉我的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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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须埃慢慢走向律师的职业;他以巴奥雷尔的方式学法律。博须埃很少有住处,有时根本住无居所。他时而住在这一家,时而住在那一家,往往住在若利家。若利攻读医科。他比博须埃小两岁。
若利是个年轻的没病找病者。他学医所得到的,是当病人胜过从医。二十三岁上,他自认为体弱多病,整天对着镜子看舌头。他断言,人像针一样能磁化,在他的房间里,他把床头朝南,脚朝北,让血液循环在夜里不致受到地球巨大磁流的阻碍。风雨交加时他搭脉搏。不过,他是所有人中最快活的。年轻、有怪癖、虚弱、快乐,所有这些不相干的品性,却集于一身,结果他成了一个有怪癖又快活的人,他的朋友滥用轻快的辅音,把他说成若利—利。“你可以用这几个辅音飞起来了,”让·普鲁维尔说。
若利习惯用手杖柄触鼻子,这是有洞察力的标志。
所有这些年轻人五花八门,总的说来只能以严肃态度谈论他们;他们有共同的信念:进步。
他们都直接是法国大革命之子。提起八九年,最轻率的人也会变得庄重。他们的生身之父是,或者曾经是斐扬派〔27〕、保王派、空论派;这并不重要;他们很年轻,以前的混乱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血管流着各种原则的纯血。他们没有中间色彩,都依附于不可腐蚀的权利和绝对的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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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加入了秘密团体,暗地里勾画理想。
在这些热情澎湃、信念坚定的人中,有一个怀疑论者。他怎么加入的呢?一起加入。这个怀疑论者名叫格朗泰尔,通常用这个字谜式的R签名。格朗泰尔小心谨慎,决不轻信。再说,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他是学得最多的之一;他知道最好的咖啡馆是朗布兰咖啡馆;最好的台球设施在伏尔泰咖啡馆,知道在梅纳大街的隐士居有好吃的烘饼和美妙的姑娘,萨盖大妈的店里有烤子鸡,居奈特城门有上好的水手鱼,战斗城门有一种小瓶白葡萄酒。什么东西他都知道好地方在哪里;另外,他会法国式踢打术、几种舞蹈,精通棍术。尤其有海量。他是个丑八怪;当时最漂亮的制高帮鞋女工伊尔玛·布瓦西,被他的丑相激怒了,说出这个警句:“格朗泰尔难以忍受”;但格朗泰尔堂而皇之地自负。他情意绵绵地凝视所有的女人,神态在评论每一个:“我愿意就行!”而且竭力让朋友们相信,到处有女人要他。
所有这些字眼: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国大革命、共和国、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对格朗泰尔来说,近乎毫无意义。他一笑置之。怀疑主义,这种智力的干性骨疡,在他的头脑里留不下一个完整的思想。他玩世不恭。这是他的格言:只有一种信念,就是斟满我的酒杯。他讽刺一切党派的一切忠诚,包括兄弟父亲,年轻的罗伯斯比尔和洛瓦兹罗尔。“他们非常激进,可是死了,”他大声说。他这样说耶稣受难十字架:“这是一副成功的绞刑架。”他好色,爱赌博,放荡,经常喝醉,他不停地哼小曲,惹那些爱思考的年轻人讨厌:“我爱姑娘爱美酒。”这是《亨利四世万岁》的曲子。
这个怀疑派却有一种狂热。这种狂热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信条、一种艺术,也不是一种科学;这是一个人:昂若拉。格朗泰尔赞赏、热爱和尊敬昂若拉。这个无政府主义的怀疑派,在这个绝对精神的法朗吉中,归顺谁呢?归顺最绝对的人。昂若拉以什么方式使他顺从呢?通过思想吗?不是。通过性格。这种现象经常能看到。一个怀疑论者归顺一个有信仰的人,这很简单,就像颜色相补的规律一样。我们缺乏的,吸引我们。没有人比盲人更爱日光。女侏儒崇拜军乐队队长。癞蛤蟆总是眼睛朝天;为什么?为了看鸟儿飞翔。格朗泰尔被怀疑缠身,喜欢看到信念在昂若拉身上翱翔。他需要昂若拉。他没有明确意识到,也不想解释明白,这种圣洁、健全、坚定、正直、刚强、纯朴的性格迷住了他。他本能地赞赏与他相反的东西。他软弱的、容易改变的、分散的、病态的、畸形的思想,依附昂若拉,如同依附于脊椎。他的精神脊柱以这种坚定为支撑。格朗泰尔在昂若拉身边,重新变成一个人。况且他本身由两种表面互不相容的成分构成。他爱讽刺,又很热情。他的冷漠无情却有热爱的东西。他的精神缺乏信仰,而他的心不能缺乏友谊。这是深刻的矛盾;因为一种爱是一种信念。他的天性就是这样。有的人好像生来当背面、反面、衬托。他们是波吕克斯、帕特罗克莱斯、尼素斯、厄达米达斯、埃菲斯蒂翁、佩什梅雅〔28〕。他们只有依靠另外一个人才能生存;他们的名字是后续部分,前面有一个连接词“和”;他们的存在不是属于自己的,呆在不属于自己的另一个命运旁边。格朗泰尔属于这类人。他是昂若拉的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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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可以说,这种亲缘关系是字母开始的。在字母序列中,O和P不可分。您可以随意说O和P,或者俄瑞斯特和皮拉德〔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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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朗泰尔是昂若拉真正的卫星,呆在这伙年轻人的圈子里;他在其中生活;他只乐意这样;他到处跟随着他们。他的快乐就是看到这些身影在酒气氤氲中来来去去。大家都因他的好脾气而容忍他。
昂若拉有信仰,看不起这个怀疑论者,他生活简朴,也看不起这个酒鬼,给予他一点居高临下的怜悯。格朗泰尔是一个未被接受的皮拉德。他总是被昂若拉呼来唤去,粗暴地赶开,被抛弃,又回来;他这样说昂若拉:“多美的大理石塑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