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吕梅街的牧歌和圣德尼街的史诗 第六卷 小加弗罗什 · 三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2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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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狱的一波三折

他呆在十寸宽的墙头上,趴在大雨下,左右两边是深渊,动弹不了,头昏目眩就可能摔下去,又担心肯定会被抓住,他的脑子宛若钟摆,在两个念头之间摆来摆去:“如果我掉下去就摔死,如果我呆下去就被抓住。”

街道还一片幽暗,他在惶恐中突然看到一个人沿着墙急步走来,他从帕维街那边过来,来到那个洼地停下,泰纳迪埃就悬在上边。第二个人同样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同他会合,然后是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这些人会齐后,其中一个抬起栅栏门闩,四个人一起走进有木板屋的场地里。他们正好呆在泰纳迪埃的下面。这些人显然选择这块洼地来谈话,不被行人和不远处福斯监狱的门卫看见。还要说明一下,门卫正呆在岗亭里避雨。泰纳迪埃分辨不清他们的脸,就像一个感到完蛋的可怜虫,在绝望中仔细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谈话。

泰纳迪埃看到眼前掠过一线希望,这些人讲的是切口。

第一个低声,但很清晰地说:

“咱们颠儿吧。咱们在这儿个化什么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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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回答:

“雨下得连鬼火都浇灭了。再说黑猫就要过来。那边有个拿挠钩的丘八,咱们会在这儿卡给人打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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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个”和“这儿卡”这两个词都指的是“这儿”,前者属于城门一带的切口,后者属于神庙街的切口,对泰纳迪埃来说,是两道闪光。他从“这儿个”认出是布吕荣,布吕荣是城门一带的强盗,他从“这儿卡”认出是巴贝,巴贝干过种种行当,在神庙街当过旧货商。

伟大世纪〔13〕的老切口,只在神庙街还流行,只有巴贝讲得最纯正。不说出“这儿卡”,泰纳迪埃还根本认不出他,因为他完全改变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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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三个人插进来:

“还不用着急,咱们再等一等。谁说他不需要我们呢?”

这句话是普通法语,泰纳迪埃认出是蒙帕纳斯,后者自视清高,听得懂种种切口,却从来不说。

至于第四个人,他沉默不语,但他的宽肩表明他是谁。泰纳迪埃没有迟疑。这是格勒梅。

布吕荣几乎斩钉截铁地反驳,但总是低声:

“你对我们喳喳什么?地毯商可能没有抽筋。他不懂窍门,什么!拉紧鼻涕虫,割掉他的衫儿,改装一条单儿,给重玩意儿做脚手架材料,焊接口子,改装白单,割硬货,在外边荡单儿,藏起来,伪装起来,必须学乖一点!老头干不来,他不知道怎么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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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贝始终用普拉耶和卡尔图什使用的机智的古典切口,而布吕荣使用的切口大胆、新颖、色彩鲜明、有点下流,两者相比,就像拉辛的语言和安德烈·谢尼埃的语言的差别。

“你的地毯商在楼梯里炒栗子。必须精怪。这是个小门生。他会给一个黑猫耍了,甚至给一个线儿耍了,人家串通一气。竖起尖头,蒙帕纳斯,你听见学校的沙沙声吗?你见到了所有这些黑影晃动吗?他摔倒了,得了!要拉二十条缰绳才行。我不打寒战,我不是爱打寒战的人,这像白鸽一样,只有晒太阳了,要不然要受人摆弄。别埋怨,同我们一块儿走吧,咱们去润润喉咙吧。〔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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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朋友有困难不管,”蒙帕纳斯咕哝着说。

“我对你喳一句,他病了!”布吕荣说。“时辰敲响,地毯商不值一根钉!咱们无能为力。颠儿吧。我想,黑猫随时把我攥在手里。〔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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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帕纳斯只不过稍稍坚持了一下;事实是,这四个人有强盗从不互相抛弃的义气,整夜在福斯监狱周围溜达,不管多么危险,总希望看到墙头上出现泰纳迪埃。可是黑夜漆黑一片,大雨使条条街道不见人影,寒冷袭上身来,他们的衣服湿透了,他们的鞋磨穿了,监狱里刚爆发出令人不安的吵声,时间过去了几小时,会遇到巡逻队,希望渺茫,恐惧回到心头,这一切迫使他们撤退。蒙帕纳斯也许有点想做泰纳迪埃的女婿,他也让步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走掉。泰纳迪埃趴在墙头上气喘吁吁,仿佛“美杜萨号”的遇难者趴在木筏上,看到轮船出现在天际。

他不敢叫他们,让人听到叫声会使一切完蛋,他有一个想法,最后一个想法,一丝闪光;他从兜里掏出布吕荣那截绳子,是他从新楼壁炉上解下来的,把它扔到栅栏内。

这段绳子落在他们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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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单儿!〔18〕”布吕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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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老板在那里,”蒙帕纳斯说。

他们抬起头来。泰纳迪埃将头往前伸出一点。

“快点!”蒙帕纳斯说,“你有另一段绳吗,布吕荣?”

“有。”

“把两段绳连接起来,咱们把绳扔给他,他固定在墙头上,就能够下来了。”

泰纳迪埃大胆地提高声音。

“我冻麻木了。”

“会给你暖和过来。”

“我动弹不了。”

“你滑下来,我们接住你。”

“我双手都冻僵了。”

“你只要把绳子绑在墙头上。”

“我做不到。”

“咱们当中要有一个人爬上去,”蒙帕纳斯说。

“四层楼高!”布吕荣说。

有一根灰泥砌的旧管道,以前用作炉子烟囱,在木板屋里燃旺;这根管道沿墙而上,一直升到泰纳迪埃的身旁。这根管道当时龟裂得厉害,全是裂缝,灰泥早已脱落,但还可以看到痕迹。管道非常狭窄。

“可以从那边上去,”蒙帕纳斯说。

“从管道爬上去?”巴贝大声说,“一架管风琴!〔19〕没门!得有个萝卜头。〔20〕”

“得有个娃儿,〔21〕”布吕荣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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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找到一个小鬼?”格勒梅说。

“等一等,”蒙帕纳斯说。“我有办法。”

他轻轻把木栅门打开一点,认准没有行人穿过街道,他小心走了出去,在身后关好门,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跑去。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泰纳迪埃来说,有八千年;巴贝、布吕荣和格勒梅一声不吭;栅门终于又打开了,蒙帕纳斯气喘吁吁地出现,带来了加弗罗什。雨下个不停,街上空寂无人。

小加弗罗什走进栅栏,平静地望着这些强盗的面孔。雨水从头发间淌下来。格勒梅对他说:

“娃娃,你是男子汉吗?”

加弗罗什耸耸肩,回答道:

“像咱这样的娃儿是架管风琴,像你们这号管风琴倒是娃儿。”

“小卒子真会玩痰盂!〔22〕”巴贝大声说。

“巴城的娃儿不是肥沃的朗斯吉奈改装的,〔23〕”布吕荣加上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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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干什么?”加弗罗什问。

蒙帕纳斯回答:

“从这根管道爬上去。”

“用这寡妇,〔24〕”巴贝说。

“将单儿〔25〕拴住,”布吕荣接着说。

“拴在升高的坐骑上,〔26〕”巴贝也说。

“拴在挡风木上,〔27〕”布吕荣添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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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加弗罗什问。

“就这些!”格勒梅说。

流浪儿看了看绳子、管道、墙壁和窗户,嘴唇发出难以解释的、不屑一顾的声音,意思是说:

“就这个!”

“你要救出上面那个人,”蒙帕纳斯说。

“你愿意吗?”布吕荣问。

“傻瓜!”孩子回答,仿佛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问题;他脱下鞋子。

格勒梅用一条手臂抓住加弗罗什,把他放到木板屋的屋顶上,在孩子的重量下,虫蛀的木板压弯了;格勒梅把布吕荣趁蒙帕纳斯离开时结好的绳子交给他。流浪儿朝管道走去,由于管道通到屋顶的裂缝很宽,他很容易钻进去。正当他要往上爬时,泰纳迪埃看到得救在望,能够活命,便在墙边俯下身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染白他汗水涔涔的额头,苍白的脸颊,细长而凶横的鼻子,全竖起的灰白的胡子,加弗罗什认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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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说,“是我父亲!……噢!管他是谁呢。”

他用牙齿咬住绳子,毅然爬上去。

他到达破屋的顶部,骑在旧墙头上,在窗户的横木上牢牢地拴住绳子。

一会儿以后,泰纳迪埃站在街上。

他一触到石子地面,一感到脱离危险,便不再感到疲劳、麻木和颤抖;他摆脱的凶险烟消云散了,他奇特而凶残的全部智慧苏醒过来,自由自在地站在那里,准备往前走。这个人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现在,我们要去吃谁呢?”

用不着解释这句明显恶毒的话含义何在,它同时意味着杀人和谋财害命。“吃”的真正意义是“吞噬”。

“咱们聚拢些,”布吕荣说。“三言两语说完,然后咱们马上分开。在普吕梅街好像有一桩好买卖,这条街空空荡荡,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一道腐朽的旧铁栅门面对花园,只有女人。”

“那么,干吗不干?”泰纳迪埃问道。

“你的仙女〔28〕,爱波尼娜,已经察看过了,”巴贝回答。

“她给玛侬带回一块饼干,”格勒梅补充说。“那儿没有什么可改装的。〔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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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不是傻帽,”泰纳迪埃说。“但还应该去看看。”

“是的,是的,”布吕荣说,“该去看看。”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像看到加弗罗什,在这场对话中,他坐在一块栅栏的墙基石上;他等了一会儿,或许他父亲会转向他,然后他穿上鞋子,说道:

“完啦?你们不再需要我啦,大人们?你们事情解决了。我走了。我该去叫醒我的娃娃们。”

于是他走了。

五个汉子一个接一个走出栅栏。

当加弗罗什在芭蕾舞街的拐角消失时,巴贝把泰纳迪埃拉到一边,问道:

“你见过这个娃儿吗?”

“哪个娃儿?”

“爬上墙头给你送绳子那个娃儿呀。”

“不太认识。”

“我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是你的儿子。”

“啊!”泰纳迪埃说,“你认为是吗?”

于是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