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让·瓦尔让 第六卷 不眠之夜 · 二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4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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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瓦尔让总吊着手臂

实现自己的梦想。让谁实现梦想呢?上天必定有所选择;我们不知不觉都是候选人;由天使投票。柯赛特和马里于斯中选了。

在区政府和教堂,柯赛特光彩奕奕,令人怜爱。图散在尼科莱特帮助下,给她穿衣服。

柯赛特在白色塔夫绸的衬裙上面,穿上那件班什产镂空花边裙子,一块英国针法的面纱,一条精美珍珠项链,一顶橘花花冠;都是白色的,她在这白色中光彩照人。美妙的单纯在光彩中扩展和升华。仿佛是一位贞女正在变成女神。

马里于斯漂亮的头发油光可鉴,芬芳扑鼻;在厚发卷下,依稀可以看到一道道白线,那是街垒战留下的伤疤。

外公气宇轩昂,高仰着头,衣着和举止更加汇集了巴拉斯〔15〕时代的文雅。他挽着柯赛特,代替让·瓦尔让,因为让·瓦尔让吊着手臂,不能搀扶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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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穿黑的让·瓦尔让跟随在后,微笑着。

“割风先生,”老人对他说,“这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我投票赞成结束难过和忧伤。今后任何方面都不应有伤心事。当真!我宣布快乐!痛苦没有存在的权利。确实还有不幸的人,这对蓝天是耻辱。恶并非来自人,人毕竟是善良的。人类全部苦难的首府和中央政府是地狱,换句话说是魔鬼的杜依勒里宫。很好,现在我也讲起蛊惑人心的话来啦!至于我,我再也没有政治见解了;但愿人人富有,就是说快乐,我只有这一点主张了。”

在区长和教士面前说了多少次“是”,在区政府和教堂的登记簿上签过字,互相交换了戒指,在香烟缭绕中罩着白波纹纱巾,并排跪下,所有的仪式都结束,他们手拉手来到众人面前,受到贺喜和赞美,马里于斯穿黑色,她穿白色,前面由佩戴上校肩章的教堂警卫用戟戳着石板开道,穿过两排啧啧称赞的宾客,走出双扇门敞开的教堂大门,准备登上马车,一切停当以后,柯赛特还无法相信这是事实。她望着马里于斯,望着人群,望着天空;仿佛她害怕是南柯一梦。她惊讶和不安的神态,添上难以描述的迷人色彩。回家时,他们双双登上同一辆车,马里于斯坐在柯赛特身旁;吉尔诺曼先生和让·瓦尔让坐在他们对面。吉尔诺曼姨妈则降了一级,坐在第二辆车上。“孩子们,”外公说,“你们现在是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了,拥有三万利弗尔年金。”柯赛特偎依着马里于斯,用迷人的声音在他耳畔窃窃私语:“这确实是真的。我也叫马里于斯。我是你的夫人。”

这两个人光彩焕发。他们处在一去不复返的难得时刻,处于青春和欢乐耀人眼目的交汇点。他们实现了让·普鲁维尔的诗句;他们俩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这是得到升华的婚姻,这两个孩子是两朵百合花。他们虽互不注视,却互相瞻仰。柯赛特看到马里于斯在一片光辉里;马里于斯看到柯赛特坐在祭坛上。在祭坛和光辉中,这两尊神不知怎么在内心交融了,柯赛特是在一片云彩后面,马里于斯是在一片光焰中,其中有理想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亲吻和梦幻的约会,新婚的枕席。

他们经历的苦难,回忆起来令他们沉醉。他们觉得,忧虑、失眠、眼泪、不安、惊惧、绝望,变成了抚爱和光芒,使得接近的迷人时刻更加美妙;忧愁就像女仆,给欢乐打扮。经历过痛苦,那是多么美好啊!他们的不幸形成他们的幸福的光环。他们的爱情长久的垂死挣扎,达到了升华状态。

这两颗心灵中,有同样的迷醉,不同的只是马里于斯有一点肉欲,而柯赛特有一点羞赧。他们互相低语:“我们要再去看看普吕梅街的小花园。”柯赛特的裙裾搭在马里于斯身上。

这样的日子是梦想和信念难以描述的结合。既拥有,又在猜测。前面还有时间去猜想。这一天,处在中午,却想到午夜,激动是难以形容的。这两颗心的欢乐漫溢到人群身上,给行人以愉快。

在圣安东尼街圣保罗教堂前面,行人驻足透过车窗观看柯赛特头上颤动的橘花。

后来他们回到髑髅地修女街的家里。马里于斯和柯赛特肩并肩,得意洋洋,光彩焕发,登上楼梯,马里于斯正是从这里被人半死不活地抬上去。穷人聚集在门口,分到他们的施舍,祝福他们。到处都有鲜花。楼里同教堂里一样芬芳扑鼻;熏香之后是玫瑰花香。他们似乎听到无限中有声音在唱歌;他们心里想着天主;在他们看来,命运像星空那样展现;他们看到自己的头顶上升起朝霞。钟声突然敲响了。马里于斯看着柯赛特迷人的赤裸手臂和透过她胸衣的花边隐约可见的粉红点,柯赛特看到马里于斯的目光,羞得满脸通红。

吉尔诺曼家的许多旧友受到邀请;大家在柯赛特周围献殷勤,都称呼她为男爵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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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奥杜尔·吉尔诺曼如今是上尉,从驻防地沙特尔赶来,参加他表叔蓬梅西的婚礼。柯赛特没有认出他。

他则习惯于被女人说他长得俊,也一样不记得柯赛特。

“我不相信这个枪骑兵的谎话,真是太对了!”吉尔诺曼老人暗地里说。

柯赛特对让·瓦尔让越加温柔。她与吉尔诺曼老人是一致的;在老人把欢乐视为格言、警句的时候,她像芬芳一样散发出爱和善。幸福的人愿人人幸福。

她同让·瓦尔让说话时,恢复了小时候的声调。她用微笑爱抚他。

餐厅摆设了宴会。

亮如白昼的照明,是喜庆必不可少的调料。幸福的人决不接受雾蒙蒙和黑暗。他们不同意黑洞洞的。黑夜可以;黑暗不行。倘若没有太阳,也要造出一个。

餐厅是乐事的火炉。当中,在亮闪闪的白桌子上方,一盏威尼斯的金属衬板的分枝吊灯,上面有各种颜色的鸟,蓝的、紫的、红的,绿的,栖息在蜡烛中央;分枝吊灯四周,墙壁上镶满三折和五折的反光镜;镜子、水晶器皿、玻璃器皿、餐具、陶器、瓷器、上彩釉的陶器、金银器皿,全都闪闪发光,一片喜庆气氛。烛台之间摆满了鲜花,没有烛光的地方,就有花朵。

门厅有三把小提琴和一支笛子,轻轻演奏海顿的四重奏乐曲。

让·瓦尔让坐在客厅门后的一张椅子上,门扇打开,几乎把他遮住了。入席之前,柯赛特好像出于冲动,走过来用双手展开婚裙,行了个大屈膝礼,带着温柔顽皮的目光问他:

“父亲,您高兴吗?”

“是的,”让·瓦尔让说,“我很高兴。”

“那么您笑吧。”

让·瓦尔让笑起来。

吉尔诺曼先生让柯赛特挽着手臂,走在前面,宾客随后走进餐厅,按次序围桌而坐。

新娘左边和右边摆了两张大扶手椅,第一张是给吉尔诺曼先生的,第二张是给让·瓦尔让的。吉尔诺曼先生坐下。另一张椅子空着。

大家用目光寻找“割风先生”。

他不在了。

吉尔诺曼先生叫巴斯克。

“你知道割风先生在哪里吗?”

“先生,”巴斯克回答,“知道。割风先生对我说,告诉先生,他的手痛得有点不舒服,他不能和男爵先生和男爵夫人共进晚餐。他请大家原谅。他明天早上会来。他刚出去了。”

这个空椅子使婚宴的气氛冷了一会儿。但割风先生不在场,吉尔诺曼先生在那里,外公喜气洋洋,一个顶俩。他断言,割风先生不舒服,早点睡觉是对的,这只不过是有点儿“疼”。这样说足够了。再说,一个幽暗的角落淹没在欢乐中,算得了什么?柯赛特和马里于斯处于受到祝福,只想到自身的时刻,官能全用在感受幸福上。另外,吉尔诺曼先生有一个想法。“真是的,这把扶手椅空着。你过来,马里于斯,你的姨妈尽管有权跟你坐在一起,但她会允许你坐过来。这张扶手椅是给你的。既合法,又很好。幸运之神坐在快乐之神身边。”全宴席的人都鼓起掌来,马里于斯便坐到柯赛特身边、让·瓦尔让的位置上;事情安排得好极了,柯赛特本来对让·瓦尔让缺席感到闷闷不乐,最后也高兴起来。既然马里于斯做了替身,就是天主缺席,柯赛特也不会遗憾了。她把穿着白缎鞋的柔软小巧的脚放在马里于斯的脚上。

扶手椅有人坐了,割风先生便被抹去;什么也不缺少。五分钟后,整桌人把他忘了,兴致勃勃,笑声朗朗。

吃饭后点心时,吉尔诺曼先生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杯香槟酒,由于九十二岁怕手发颤洒掉,只斟了半杯,向新婚夫妇祝酒。

“你们摆脱不了两次训话,”他大声说。“你们上午听过本堂神父的训话,晚上要听外公的训话。听我说;我要给你们一个劝告:要互敬互爱。我不绕弯子了,单刀直入,祝你们幸福。万物中没有比斑鸠更聪明的了。哲学家说:‘要节制欢乐。’我呢,我说:‘放开束缚,尽情欢乐吧。要像魔鬼那样痴迷。要爱得热狂。哲学家翻来覆去地说。我真想把他们的哲学塞回他们的喉咙里去。生活中芬芳会太多吗,绽开的玫瑰蓓蕾会太多吗,鸣啭的黄莺会太多吗,绿叶会太多吗,黎明会太多吗?互敬互爱会太过分吗?互相取悦会太过分吗?小心,艾丝泰尔,你太漂亮了!小心,奈莫兰,你太俊美了!十足的蠢话!会彼此过分迷恋,过分爱抚,过分入迷吗?会过分活跃吗?会过分幸福吗?节制欢乐。啊,呸!打倒哲学家!智慧就是快活。你们快活吧,我们快活吧。我们是幸福的,因为我们是善良的,或者我们是善良的,因为我们是幸福的?桑西钻石之所以称之为桑西钻石,是因为它属于阿尔莱·德·桑西〔16〕,或者因为它重一百零六克拉?我一无所知:生活中充满了这类问题;重要的是,要拥有桑西钻石,还有幸福。不用争辩,我们是幸福的。盲目地服从太阳吧。太阳是什么?是爱情。提到爱情,就是提到女人。啊!啊!至高无上的权力,就是女人。问问马里于斯这个煽动家吧,他是不是柯赛特这个小暴君的奴隶。而且是心甘情愿的,这个懦夫!女人啊!罗伯斯比尔站不住,是女人在统治。我仅仅是这个王国的保王党人。亚当是什么?是夏娃的王国。对夏娃来说没有八九年。国王权杖冠以百合花,帝国权杖冠以地球,查理大帝的权杖是铁的,路易大帝的权杖是金的,革命把它们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揉弯了,就像揉弯两文钱的麦秸一样;完蛋了,折断了,丢在地上,再没有权杖;可是,给我搞革命,反对这块发出藿香味的小绣花帕吧!我想看看你们有什么能耐。试试看。为什么这样牢固?因为它是块布。啊!你们是十九世纪吗?那么又怎样?我们呢,我们是十八世纪!我们像你们一样蠢。别以为你们大大改变了宇宙,就因为你们把暴发性疾病叫做黑死病霍乱,就因为你们的奥弗涅民间舞叫做西班牙舞。说到底,应该永远爱女人。我不信你们能从中逃脱。这些魔女是天使。是的,爱情,女人,接吻,这是一个圈子,我不信你们能跑出去;至于我,我愿意回到里面。你们当中谁见过维纳斯星座〔17〕在苍穹升起,像女人一样俯视波涛,安抚她底下的一切?维纳斯星座是深渊的风流女郎,海洋的塞莉曼娜;海洋则是粗暴的阿尔赛斯特〔18〕。他低声抱怨也是徒劳,维纳斯一出现,他就得微笑。这只野兽俯首帖耳。我们大家都是这样。愤怒,气冲牛斗,大发雷霆,唾沫四溅。一个女人进场了,一颗星星升起了;匍匐在地!马里于斯半年前去打仗,今天他结婚了。做得好。是的,马里于斯,是的,柯赛特,你们是对的。你们大胆地依赖对方而生存,互相亲亲热热,要气死那些不能这样做的人,相亲相爱吧。衔起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小草,筑起生活的巢。当真,爱和得到爱,年轻时这是多么美好的奇迹啊!别以为这是你们创造的。我呀,我也梦想过,思索过,叹息过;我呀,我也有过月光般的心灵。爱情是一个六千岁的孩子。爱情有权长一部白花花的长胡子。在丘比特旁边,玛士撒拉〔19〕是个顽童。六十个世纪以来,男女相爱才摆脱困境。狡猾的魔鬼憎恨起男人;男人更狡猾,爱起女人。这样,他尝到了甜头,超过魔鬼给他吃的苦头。自从有了人间乐园,就找到这种美妙。朋友们,发明古已有之,但也是常新的。好好利用吧。要做达夫尼斯和克洛埃〔20〕,然后成为菲勒门和波西丝〔21〕。你们只要相依为命,就什么也不缺了,柯赛特要成为马里于斯的太阳,而马里于斯要成为柯赛特的宇宙。柯赛特,你的晴朗天气就是马里于斯的微笑;马里于斯,你的雨天就是你妻子的眼泪。但愿你们的夫妻生活永远不要下雨。你们得到了好彩号,有爱情的婚配;你们中了头彩,要好好保存,锁起来,不要糟蹋,互敬互爱,其余的事不要管。要相信我说的话。这是常识。常识不会骗人。你们要把双方当作宗教。每人都有各自崇拜天主的方式。见鬼!崇拜天主的最好方式,就是爱妻子。我爱你!这就是我的信条。谁在爱,谁就是正统派。亨利四世的这句粗话,将放在盛宴和醉酒之间。神圣的醉肚!我可不相信这句粗话,它忘却了女人。这句粗话来自亨利四世令我惊讶。朋友们,女人万岁!按别人说来,我老了;我感到自己还年轻,这是怪事。我想到树林里听吹风笛。这些孩子做到既漂亮又高兴,这使我沉醉。如果有人愿意,我确实肯结婚。不可能设想天主把我们造出来是为了别的事,而不是为了这件事:热恋、谈情说爱、精心打扮、当鸽子、当公鸡、从早到晚啄食爱情、对娇妻感到满意、趾高气扬、洋洋自得、心满意足;这就是生活的目的。尽管你们不以为然,这就是我们在年轻时的所思所想。啊!寻欢作乐的品行!那个时代有多少迷人的女子,可爱的小脸蛋,年轻的姑娘啊!我让她们神魂颠倒。因此,你们相爱吧。如果人不相爱,我确实不明白春天有什么用;至于我,我祈求天主抓牢向我们显示的所有美好的东西,把鲜花、鸟儿和美女都收回,放回他的匣子里。孩子们,请接受老人的祝福吧。”

晚会热烈、快活、迷人。外公兴致勃勃给整个婚庆定了调子,每个人都以近百岁老人的真诚为榜样。大家跳一会儿舞,充满欢声笑语;这是一场乐融融的婚礼。简直可以邀请“昔日老人”〔22〕。再说,吉尔诺曼老人身上已有这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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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闹闹之后,沉寂下来。

新婚夫妇消失不见了。

午夜以后,吉尔诺曼家变成了一座神庙。

我们在这里打住一下。有个天使站在婚礼之夜的门口微笑,一只手指按在嘴唇上。

面对这婚庆的殿堂,心灵进入静观状态。

在这类房屋上空,一定有闪光。屋里包容的欢乐要透过墙壁的石头散发出光来,隐约照亮黑暗。这种事关命运的神圣节庆,不会不把美妙的光芒散发到苍穹。爱情,这是男女结合的崇高熔炉;一人之体,三人之体,终极体,人的三位一体从中而出。两颗心灵合一的诞生,应引起黑暗的激动。情人是教士;狂喜的处女又惴惴不安。这种欢乐有种东西通往天主。真正的婚姻,即有爱情的地方,理想渗入其中。婚床在黑暗中是一角曙光。倘若肉眼能看得见上界可怕而又迷人的景象,人就有可能看见黑暗的形态、有翅膀的陌生者、不可见世界的蓝色过客,心满意足,口中祝福,互相指点新娘,有点惊惶,神圣的脸上有着人间幸福的反光,俯身向前,在发光的房屋四周,是一只只黑黝黝的头。在这崇高的时刻,如果新婚夫妇在销魂之际,以为是单独相处,侧耳细听,他们会听到房里有翅膀扇动的隐约响声。十全十美的幸福会有天使的支持。这小小的幽暗的放床凹室,以整个天空为天花板。两人的嘴因爱情而变得神圣,为了创造而互相接近,在这难以描绘的接吻之上,布满繁星的神秘天穹不会不颤动一下。

这是真实的幸福。在这种欢乐之外,没有欢乐。爱情,这是惟一能使人心醉神迷的。其余的都是哭泣。

爱或被爱,这就足够了。用不着再要求别的。在生活的黑暗皱褶里,找不到其他珍珠。爱是十全十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