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了多少钱来,考坡菲?”他对我的情况下了这样的考语以后,带着我到一边,问我。
我告诉他,说我带了七个先令来。
“你顶好把钱交给我,我替你收着,”他说。“至少是,你愿意的话,你就交给我。你要是不愿意,就不必。”
他这番好心,我岂有辜负的道理,所以我当时就急忙把坡勾提给我的那个钱包打开了,把里面的钱,揪着钱包底儿,都抖搂在他手里。
“你这阵儿想不想买什么东西?”他问我。
“谢谢你,这阵儿不想买,”我回答他说。
“你要是想买什么,你就买好啦,”史朵夫说。“你想买,尽管说。”
“谢谢你,不想买,学长哥,”我把前面的话重复了一遍。
“也许你一会儿就愿意花一两个先令,买一瓶红醋栗酒〔3〕,放在宿舍里?”史朵夫说。“你和我住在一个屋子里,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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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毫无疑问,并没想到买酒,不过我却说,“不错,我愿意买。”
“很好,”史朵夫说。“我想,你也许愿意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杏仁糕吧?”
我说:“不错,那我也愿意买。”
“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饼干,再花一个先令什么的买水果,好不好?”史朵夫说。“我说,我的小朋友,要真这样,可得说是不会过日子了!”
我看见他笑,也跟着一笑,其实我心里头却正有点七上八下的呢。
“好吧!”史朵夫说,“咱们得尽力地叫这个钱多买点东西;要紧的就是这个。我一定尽我的力量照顾你。我能随便到学校外面去。我可以把啃的东西偷偷地运进来。”他说完了,就把钱放在他的口袋里,同时好心好意地告诉我,叫我放心,说他要小心在意,使我的钱在他手里不出错儿。
如果那样就算得是“不出错儿”,那就得说他说到做到,但是我心里却正嘀咕,惟恐他那种做法差不多是大错而特错呢。因为我害怕他把我母亲给的那两枚半个克朗统统都给糟蹋了——虽然我保留了包钱的那张纸,那是我保存下来的无价之宝。
我们上楼睡觉的时候,他把那七先令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摆在我那个有月亮照着的床上,嘴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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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瞧,小考坡菲,都买来了,简直地赛过了皇家的筵席!”
像我那样年纪,又有他在旁边,让我亲自作主人张罗客人,那在我简直地是不可思议的。我一想到这种情况,我的手就都哆嗦起来。我请他帮我的忙,替我作主人:我这种请求,经过在那个寝室里的人一致地附议之后,他接受了,跟着就坐在我的枕头上,把啃的东西分给大家吃——我得说,分得非常公平——又用一个不带腿儿的杯子(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把红醋栗酒分给大家喝。我呢,就坐在他左边,其余的人就围着我们,有的坐在最近的床上,有的坐在最近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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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当时坐在那儿,嘁嘁喳喳地说话:我应该说,他们嘁嘁喳喳地说,我恭恭敬敬地听。月光从窗户那儿射到屋子靠边儿的地方,在地上映出另一个朦胧幽淡的窗户来。我们大家绝大部分都隐在暗处,只有史朵夫要在桌子上找东西、把火柴蘸到磷匣里〔4〕的时候,才有一道青光,忽然一亮,但是一亮之后,马上就又灭了。我们既然都在暗中,宴会又是秘密进行的,我们不论说什么又都老是嘁嘁喳喳的,所以我现在想来,当时那种神秘的感觉,又不知不觉地向我袭来,因此,我又带着庄严、敬畏的心情,听他们告诉我这个那个:这种种情况,现在想起来,还如在目前,使我很高兴;特莱得假装着说,在旮旯那儿看见有鬼,又使我害起怕来(虽然我假装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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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关于学校本身和学校各方面的种种情况。我听他们说,克里克先生并不是无缘无故就自命为鞑靼的;做教师的没有比他再严厉、再苛刻的了;他活了这么大,天天就会横三竖四、乱抽乱打,在学生中间,和一个骑兵一样,横冲竖撞,毫无顾惜地挥鞭舞杖;他除了打人,别的一概不懂,连学校里成绩最坏的学生都比他的知识多一些(这是史朵夫说的)。多年以前,他本来是在南镇〔5〕上贩卖啤酒花的小买卖人,后来大赔特赔,把他太太的钱也都折腾光了,才干起教书这一行来。他们告诉了我这些话,还告诉了我许多别的话。我真纳闷儿,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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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听他们说,那个安假腿的人叫屯盖。他是一个脾气倔强的蛮家伙,从前帮着克里克先生做啤酒花生意;据学生们揣测,因为他是给克里克先生做事把腿弄断了的,他又替克里克先生干了不少肮脏事儿,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克里克先生才把他带到学校里来。我又听他们说,全校除了克里克先生以外,连教师带学生,他都认为是生来就和他作对的仇人。他整天价不会别的,就是爱尖酸刻薄、使坏害人。我又听他们说,克里克先生有一个儿子,和屯盖不投缘。他本来在学校里帮着教学。有一次,因为克里克先生责罚学生,太残酷了,他曾劝过他父亲;大家还揣测,他父亲待他母亲不好,他也反对过。由于这种种原因,克里克先生就把他赶出家门去了。从那时候以后,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小姐,就老郁郁不乐。
但是克里克先生的故事,我听到了觉得顶惊奇的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他从来不敢碰一碰,而那个学生就是史朵夫。别人这样说的时候,史朵夫自己也承认了;他还说,他倒是想看一看克里克先生到底敢不敢碰他。一个脾气柔顺的学生(不是我)问他,要是克里克先生真敢的话,他怎么办?他听了这个话,先特意把火柴在磷匣里蘸了一支照着,然后才回答。他说,壁炉搁板上老放着一个七先令六便士买的墨水瓶,克里克先生要是敢碰他一碰,那他就用那个墨水瓶,朝着他的脑袋砍;先把他一下打趴下,再说别的。我们听了这话,都摸着黑儿坐在那儿,有很大一会的工夫,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又听说,夏浦先生和麦尔先生的薪水都少得可怜。吃正餐的时候,克里克先生的饭桌上如果又有热菜,又有冷菜,夏浦先生老得自己识相,说他喜欢吃冷菜〔6〕。这个话,史朵夫也说不假,因为学生里,只有他一个人是起坐间寄宿生〔7〕。我又听他们说,夏浦先生的假发,戴起来并不合适;他对于假发,很可以不必那样“臭美”,另有人就说,很不必那样“觉得怪不错的”——因为他自己的红头发,清清楚楚地在脑袋后面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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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听说,有一个学生,他爸爸是开煤铺的。他上学就为的是折煤账;因此同学都管他叫“货物交易”或者“实物交易”;这是从算术书里挑出来的字眼儿,用来说明这种安排。我又听说,克里克先生喝的啤酒,是从学生的家长那儿硬抢来的,吃的布丁,也是向家长强摊派的。我又听说,全校的学生,都认为克里克小姐爱上了史朵夫了。我现在觉得,我当时坐在暗中,想到史朵夫的声音那样好听,面孔那样好看,态度那样大方,头发那样鬈曲,那我当然认为,克里克小姐爱上了他是很在情理之中的。我又听说,麦尔先生这个人并不坏,只是名下连六个便士都不剩;他母亲,老麦尔太太,毫无疑问,穷得和约伯〔8〕一样。我当时曾想到我那一次在那个老太太家里吃早饭的情况,听见她好像说“我的查理”的情况,不过我对于那种情况,却一个字没提,这是我现在想起来引以为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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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了这些故事,还说了许多别的故事,因此故事还没说完,东西却早已经吃完了。客人中的大多数都在吃喝完了以后就上床睡去了;只有我们这几个,已经脱去一半衣服,还坐在那儿,有的人说,有的人听,不过到后来也上床睡觉去了。
“夜安,小考坡菲,”史朵夫说。“我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你。”
“你太好了,”我很感激地回答说。“我先谢谢你啦。”
“你没有姐姐妹妹什么的吧?”史朵夫打着呵欠说。
“没有,”我回答说。
“那真可惜了儿的了,”史朵夫说。“你要是有个姐姐妹妹什么的,那我想,那她一定是个又漂亮、又羞怯怯、眼睛像两湾子水儿似的小姑娘。我一定非跟她认识认识不可。夜安吧,小考坡菲。”
“夜安,学长哥,”我回答说。
我上了床以后,还老琢磨他;我记得,我还支起身子来,看他躺在月光映射着的床上,把清秀的脸儿仰着,把头从容舒适地枕在胳膊上。在我眼里,他是一个极有力量的大人物,我心里所以老想着他,那就是惟一的原因。在月光下,尚未揭露的未来,还没在他身上模模糊糊地透露;在我那天夜里梦中游逛的花园里,他前进的脚踪,也还没影影绰绰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