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学校才正式开学。教室里,本来又喊又叫,又吵又嚷,但是克里克先生,吃过了早饭却进了教室,站在门口那儿,像故事书里的巨人端量他们抓到的倒霉鬼那样,往我们大家身上看,那时候,屋里就一下和死了的一样沉静起来。我记得,这种情况,给了我很深的印象。
屯盖紧紧跟随着克里克先生,不离左右。他凶猛地高喊了一声,“不要嚷嚷!”其实我觉得,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那些孩子,看见他们进来了,就一下哑然无声,木然不动了。
看见的是克里克先生的嘴唇儿动弹,听见的却是屯盖的声音在说话,说的是:
“现在,孩子们,新学期又开头儿啦。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可都要给我小心,给我仔细。我得告诉你们,你们顶好趁着这股新鲜劲头好好地念书,因为要是你们不好好地,我也要趁着这股新鲜劲头好好地揍你们。我决不会含糊。你们摩拳擦掌,没有用处,我揍你们留下的疤痕,你们擦也好,磨也好,都是去不掉的。现在,你们个个都好好地做功课去!”
这一篇可怕的开幕词说完了,屯盖也咯噔咯噔地拐出教室去了,克里克先生就来到我坐的那儿,对我说,我不是出名地会咬人吗?他也是出名地会咬人。跟着他把手杖一亮,问我,手杖比起牙来怎么样?手杖比起牙来,是不是也挺尖的?嘿?它顶得上顶不上双层的牙?嘿?它有没有尖儿?嘿?它会咬人不会咬人?嘿?它会咬人不会咬人?他每逢问一句,都用手杖往我身上的肉里抽一下,抽得我直打拘挛,因此我一下就享受了撒伦学舍的全部“公民权”了(像史朵夫说的那样),并且还一下就泪痕满面。
我这个话并不是说,我与众不同,受到特殊的恩典。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克里克先生在学生中间巡逻了一遍以后,绝大多数的学生(特别是年纪小的学生)就都受到同样的照顾了。一天的功课还没开始,全校的学生里,就有一半在那儿打拘挛,抹眼泪了。至于那天的功课完了的时候,有多少人打过拘挛,抹过眼泪呢?那我实在连回想都不敢回想,因为恐怕说出来,有人会怀疑我过甚其词。
我得说,从来没有人像克里克先生那样对于本行乐而不倦的。他抽打起孩子们来那股子得意劲儿,就像老饕酒醉饭饱的样子。我绝对地相信,他看到胖乎乎的孩子,他的手就要发痒。这样的孩子,对于他有一种魔力,他要是一天里不给这样的孩子几下子,那他就老坐又不安,立又不稳。我自己就是一个胖乎乎的孩子,对于这一点自然深有体会了。我敢说,我现在想起这个家伙来,还不禁怒火上升,愤不可遏;即使我个人并没受到他的摧残,我知道了他这一切所作所为,我也要这样的;但是我现在的怒火和义愤却要有万丈之高,因为我知道他这个家伙,除了会动蛮行凶而外,其他一无所能;他不配为人师表,也就像他不配当海军提督或者陆军司令一样——其实,他在那两方面,如果真掌握了大权,那他给人的害处,也许还远远地不及他作校长的害处大呢。
他就是一个全无心肝的煞神,我们就是一些小小的可怜虫,尽力想法子讨他的好,叫他别作威作福。我们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我现在回忆起来,我就觉得,真想不到,我刚踏上了人生的道路,竟会是那种光景,对于那样一个毫无才能、完全骗人的家伙,那样低声下气,卑躬屈节!
我现在好像又坐在书桌后面,偷偷地拿眼盯着他,看他的眼色,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看他在那儿给一个学生用英尺在演算本上打格儿;那个学生刚刚挨过那个英尺的打,两手打得和针扎的那样疼,正在那儿用手绢儿擦,想把疼劲擦掉。我本来有许多功课要做;我拿眼盯着他,并非由于闲得没事做,而是由于他对我,有一种病态的吸引力,使我心里扑腾扑腾地想要知道,下一步他要做什么,下一个遭殃的还是轮到我自己,还是轮到别人?在我那一面儿,有两溜小学生,也和我一样,心里扑腾扑腾地在那儿瞅着他,看他的眼色。我想这种情况他是知道的,不过他却假装作不知道。他在演算本上打着格儿的时候,又歪嘴,又挤眼,狰狞可畏;他现在斜着眼往我们这两溜学生这儿看来了,我们一见,都急忙把眼光垂下,打起哆嗦来。过了一会儿,我们又偷偷地抬起头来瞧他。一个倒霉的学生,习题做得不完善,叫他查出来了,他就把那个学生叫了上去。这个小罪犯结结巴巴地求情告饶,并且说,明天一定做好。克里克先生动手打他以前,先说了一句笑话,我们大家只得勉强发笑,其实——我们这群可怜的小狗儿,脸上虽然作出笑容,面色却像死灰一样的惨淡,心却都提溜到嗓子眼儿那儿去了。
我现在好像又回到夏天一个使人昏昏欲睡的午后,坐在书桌那儿。我四周是一片嗡嗡、营营的声音,好像那些孩子都是绿豆蝇似的。我们刚吃过饭一两个钟头,让半温不热的肥肉弄得心里仍旧油腻腻的;我的脑袋就好像跟它一样大的一块铅那么重。那时候,只要能叫我睡上一觉,我情愿豁出去什么都不要了。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先生,好像一个小夜猫子一样,冲着他直眨巴眼儿。我困极了,有一分钟的工夫,打起盹儿来,但是即便我打盹儿的时候,他仍旧在我的睡梦中,庞然地朦胧出现,在那儿往演算本上打格儿。后来他轻轻悄悄地走到我身后面,在我背上抽出发红的鞭痕来,把我抽醒了,免得我看他再朦朦胧胧的。
我现在又回到旧日的游戏场了,在那儿,我虽然看不见他,我的眼睛却仍旧摆脱不开他对我的那种魔力。那时候,我知道他正在离窗户不远的地方吃正餐,所以我看不见他;我就把窗户当作是他,往窗户那儿瞧。要是他在窗户附近把他的脸露一下,那我的脸马上就表现出一副恳求哀告、低声下气的神气。如果他隔着玻璃往外看,那最胆大的孩子(史朵夫不算在内)即便正在大喊大叫,也要一下就静默下来,连忙做出出神儿沉思的样子来。有一天,特莱得(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再倒霉的了)偶尔一不小心,把球打到那个窗户上,把玻璃打碎了。我当时看见球打在窗户上,觉得这个球蹦到克里克先生神圣不可侵犯的头上了,真是心惊肉跳,现在回想起来,还直打哆嗦。
可怜的特莱得!他穿的那一身天蓝色衣服,把他的胳膊和腿都箍得成了德国腊肠或者果酱布丁〔1〕了。他是所有的学童里顶欢笑、同时又是顶叫人可怜的孩子。他就没有不挨手杖的时候:我觉得,那半年里,他没有一天不挨手杖的;只有一个星期一,碰上放假,算是没挨手杖,而只两只手挨了尺子。他老说要写信告诉他叔叔他挨打的情况,却压根儿连一次都没写过。他每次挨了打,都是只要把头靠在桌子上待一会儿,就不定怎么又高起兴来,又发起笑来;每次都是还没等到眼泪干了,就在石板上画满了骷髅。起初的时候,我还纳过闷儿,不懂得他画骷髅可以得到什么安慰;有些时候,我还认为,他大概是一个隐士,用那种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说杖责也和人世别的事物一样,不能永远没有完的时候。不过我现在却相信,他所以老画那个东西,只是因为它没有眉目口鼻,最容易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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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个人,又耿直,又义气,一点儿不错,特莱得就是这样。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帮助,互相支持,是神圣的义务。他有好几次,都是为了这个,吃了苦头,其中特别有一次,他吃的苦头更大。那是因为在教堂里做礼拜的时候,史朵夫笑了一声,区管理员〔2〕以为是他笑,把他轰出了教堂。他当时叫人押解到教堂外面,被整个会众都看不起,那种情况,我现在想起来,还如在目前。他第二天,因为这个,挨了一顿好打,并且被禁闭了好长的时间,等到他们把他放出来的时候,教堂墓地里所有的骷髅,全都麇聚在他那本拉丁字典上了。但是他却从来也没说过,笑的人到底是谁。不过他的苦头也并没白吃,他也得到了报酬。因为史朵夫说,特莱得一点也没有鬼鬼祟祟的小人那样品质。我们大家都认为,夸奖的话,没有比这个再高的了。在我这一方面,虽然我远不如特莱得勇敢,年纪也没有他大,我却能为了换取这样一份光荣,甘愿忍受一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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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史朵夫和克里克小姐手挽着手,在我们前面一同往教堂里去,是我平生所看到的伟观之一。在美丽一方面,我认为,克里克小姐赶不上小爱弥丽,我也不爱克里克小姐(我不敢爱她);但是我却认为,她是一个特别有动人之处的青年小姐,在风度方面,别人很难胜过她。史朵夫穿着白裤子,替克里克小姐拿着阳伞,我看着的时候,想到和他是朋友,真得意之极。我还相信,她除了五体投地崇拜他而外,还能怎么样呢。在我当时的眼里,夏浦先生和麦尔先生,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他们和史朵夫比起来,却像两颗星星和太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