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校的第一学期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0:5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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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先生,本来脾气柔和之极,决不能有人把他和牛或熊联起来想;但是,那天下午,那些学生闹嚷得最凶的时候,却令人想到牛或熊让一千条狗又咬又逗的情况〔6〕。我现在还能想起来,麦尔先生把他那发疼的头用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支着,低低伏在桌子上,看着书本,令人可怜地尽力想进行他那腻烦的工作;他周围就是一片喧嚷,那种乱法,足以把下议院的议长弄得头昏目眩〔7〕。那些孩子们都从他们的座位上冲来冲去,和别的孩子们玩“抢位子”的游戏。他们中间,有的大笑,有的高唱,有的高谈,有的乱跳,有的嗥叫;又有的就把脚在地上乱蹭,把身子在麦尔先生身旁乱转;咧嘴吐舌,挤眉弄眼;在他身后,在他面前,学他的怪样子,学他的穷样子,学他穿的靴子,学他穿的褂子,学他母亲:总而言之,学他的种种一切。其实他们对于他这种种一切,本来应该体贴怜悯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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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嚷嚷啦!”麦尔先生突然站了起来,用书往桌子上一拍,说道。“这都是什么意思?真叫人没法受。真治得人要发疯。你们这些孩子,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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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往桌子上拍的是我的书。我那时正站在他身旁,所以我顺着他的眼光,往教室里四面看去:只见所有的学生,都不闹嚷了,有几个大吃一惊,另有几个好像有些害怕,还有几个就好像有些惭愧。

史朵夫的座位,安在那个长屋子里对面最远的那一头儿。麦尔先生对着他的时候,他正在那儿背靠着墙,手插在口袋里,逍遥闲立,同时把嘴唇撮着,好像要吹口哨儿那样,看着麦尔先生。

“史朵夫少爷,别嚷嚷!”麦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别嚷嚷!”史朵夫说,同时脸上一红。“你这是跟谁说话哪?”

“坐下,”麦尔先生说。

“你自己先坐下,”史朵夫说,“不要乱管别人。”

有的学生哧地一笑,还有的拍手叫好;但是大家一看麦尔先生的脸那样苍白,一下都静下来;有一个孩子,本来从麦尔先生身后面突然闯出,要学他母亲来着,一看这样,也中途变卦,假装着要修一修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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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史朵夫,你认为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对每个人有多大影响,”他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并没想到他是在那儿做什么(我想)——“或者你认为,我没看见,在刚才这几分钟里,你都怎样嗾使比你小的学生,来做一切侮辱我的行动,那你就错了。”

“我眼里根本就没有你,心里也一点也没想到你,”史朵夫冷静地说;“所以,像实际的情况那样,根本就无所谓错不错的问题。”

“你借着你在这儿得宠的地位,少爷,”麦尔先生接着说,同时嘴唇颤抖得非常厉害,“来侮辱一个绅士——”

“一个什么?——他在哪儿?”史朵夫说。

闹到这儿,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史朵夫,还要脸不要?太不像话啦!”那是特莱得。麦尔先生叫他不要多嘴,马上把他的话堵回去了。

“——侮辱一个运气不好的人,少爷,侮辱一个从来一丁点儿都没得罪过你的人,而凭你这样年纪,这份聪明,又完全知道,这个人不应该受侮辱,”麦尔先生的嘴唇越来越颤抖地说,“所以你这种行为,又卑鄙、又龌龊。你要坐就坐,不要坐就站着,随你的便儿好啦,少爷。考坡菲,你往下背你的功课吧。”

“小考坡菲,”史朵夫从教室那一头往前走来说,“你先等一等。我要把话跟你一下都说明白了,麦尔先生。要是你竟敢说我卑鄙、龌龊这一类的话,那你就是一个大胆无耻的叫花子。你本来一直地就是一个叫花子,这是你知道的;不过你现在说了这种话,那你就是个大胆无耻的叫花子。”

我弄不清楚,当时史朵夫是不是想动手打麦尔先生,也弄不清楚,当时麦尔先生是不是想动手打史朵夫,也弄不清楚,当时是不是两方面都有动手的意思。我只看到,全校的学生,都呆若木鸡地定在那儿了。原来克里克先生在学生中间出现了,身旁站着屯盖;同时克里克太太和克里克小姐,就好像吓坏了的样子,从门口那儿往里瞧。麦尔先生这时候,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捂着脸,有一会儿的工夫,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麦尔先生,”克里克先生说,一面用手摇晃麦尔先生的肩膀:克里克先生本来是哑嗓子,但是这一次说的话,却清清楚楚地能听得见了。因此屯盖认为,没有把他的话重复的必要。“我想,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身份地位吧?”

“知道,校长,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地位,”那位助理教师回答说,同时把脸仰起,把头摇晃,很激动地把手直搓。“知道,校长,知道,我—我—知道我自己的身份地位,校长。我—我—倒希望校长早一点就想到了我,那—那—就是更大的恩德了,校长,那就是更大的公道了,校长;那就可以使我免去许多麻烦了,校长。”

克里克先生一面拿眼瞪着麦尔先生,一面扶着屯盖的肩膀,用脚踏着靠他顶近的一条凳子,在桌子上坐下。麦尔先生仍旧摇头,搓手,仍旧非常地激动。克里克先生从他现在这个宝座上又瞪了麦尔先生一会儿,才把眼光转到史朵夫那儿,问道:

“好啦,既然麦尔先生不肯屈尊,告诉我是怎么回事,那么你,老弟,告诉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史朵夫有一会儿的工夫,对于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只带着鄙夷和愤怒的样子看着他的对手,却一言不发。我记得,即便在那一刹那的工夫里,我都不由要觉得,他在仪表方面,真秀雅之极,而麦尔先生和他相形之下,真形秽貌寝。

“我只问,他说我得宠,是什么意思?”史朵夫后来到底开了口说。

“得宠?”克里克先生重复说,那时候,他脑门子上的青筋一下暴了起来。“这个话是谁说的?”

“他说的,”史朵夫说。

“那么,老先生,我跟你请教,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克里克先生看着他的助理教师,怒气冲冲地问。

“我的意思,校长,也就是我说的那样,”麦尔先生低声回答说,“学生里面,不论是谁,都不应该利用他得宠的地位来寒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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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该承认,我那句话是说得不大好,”麦尔先生说。“我刚才要是头脑冷静,我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了。”

说到这儿,史朵夫插嘴说:

“他还说我卑鄙,说我龌龊,跟着我也就叫起他叫花子来。如果我的头脑冷静,我也许也不会叫他是叫花子的。不过我叫啦,有什么罪名,我都认着。”

我当时大概并没想到有什么罪名要认;我只觉得,史朵夫这番话说得很漂亮,很大方,使我兴奋得脸上又红又热。这番话对于别的学生,也发生了影响,因为他们中间,哧哧嚓嚓地骚动了一下,虽然他们都没有大声说话的。

“我真没想到,史朵夫——不过你这样直话直说,倒也给你作脸,”克里克先生说,“一点不错,倒也给你作脸——但是我可得说,我真没想到,少爷,你会把这种字眼儿,用在撒伦学舍费钱用来的人员身上。”

史朵夫笑了一笑。

“那不能算是回答了我问你的话呀,少爷,”克里克先生说。“我对你期望的,史朵夫,比那个要多得多。”

如果麦尔先生和这个清秀的少年相形之下,在我眼里,显得形秽貌寝,那么克里克先生和他比起来,丑陋到什么程度,就更难说了。

“你问问他,是不是敢不承认我那个话,”史朵夫说。

“不承认他是个叫花子,史朵夫?”克里克先生喊道。“那么,他都在哪儿乞讨过?”

“即便他自己不是个叫花子,他最近的亲人可的的确确地是个叫花子,”史朵夫说,“那和他自己是叫花子有什么分别?”

史朵夫对我瞅了一眼,同时麦尔先生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肩头上拍打。我满脸羞晕,满心惭愧,抬头看去。但是麦尔先生却把眼盯在史朵夫身上。他仍旧很温柔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但是他的眼却看的是史朵夫。

“校长,既然你期望我得把替自己辩护的理由说出来,得表明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史朵夫说,“那我就说啦:他妈住在布施庵堂里,靠施舍过日子。”

麦尔先生仍旧拿眼看着史朵夫,用手轻柔地拍着我的肩膀,自己对自己打着喳喳儿说(如果我没听错了):“这个话不错,我也那样说。”

克里克先生恶狠狠地紧皱眉头,好不容易地做出一副讲礼貌的样子来,对着他的助理教师说:

“现在,麦尔先生,这位少爷说的话,你都听见啦吧?劳你的驾,请你在全校的学生面前,宣布一下,他说的话,究竟是、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