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史朵夫要来的话,先跟坡勾提说了,以便她心里有底;待了不久,他就来了。史朵夫实际只是我个人要好的朋友,而不是她自己亲身受惠的恩人;但是我深深相信,她接待他,却跟她亲身受惠的恩人完全一样;她是不管他是什么样儿,都以最大的感激和忠诚来接待他的。不过他的态度那样从容、精神那样充畅、性情那样温蔼、举止那样和善、仪容那样秀美,他的天性那样善于对他所要讨好的人应合顺适,那样善于随其意之所欲,对人投其所好,深入人心:所有这种种特点在五分钟的工夫里,就使坡勾提对他完全倾倒。仅仅看他对待我的态度那一端,就能赢得她的忠心;但是,由于这种种情况合而为一,我真心诚意地相信,在他那天晚上离开这所房子以前,她就已经五体投地地崇拜他了。
他待在那儿,和我们一同进正餐——他接受这番邀请的时候,如果我只说他很愿意,那他那份欣喜和高兴,我连一半儿都没表达出来。他像阳光,空气一样,来到巴奇斯先生的卧室里,仿佛他就是使人神爽身健的清风朗日,使屋里光明起来,新鲜起来。他不论做什么,都是不声不响、无形无迹、不知不觉、毫不费力地就做了。他做一切,都是轻快灵敏,使人无法形容;看来好像只此一事,即已尽之,不必它求;或者说,只尽于此,已到极处,无可增益;而这种轻快松泛等等,都是那样雍容尔雅,那样出乎天成,那样使人可心,直到现在,在我的记忆中,都使我不胜感动,不胜钦佩。
我们在他们那个小小的起坐间里欢乐嬉笑,那儿那本殉教者的传记,从我离开那儿以后再没翻过篇儿,现在又像旧日一样,摊在桌子上面,我翻着那里面那些吓人的插图,当年看到它们那时候所引起的那番恐惧,现在只还记得,而却不再当真感到了。坡勾提说到她叫作是我的那个屋子,说那个屋子都拾掇好了,预备我晚上在那儿住,说她希望我能在那儿住;她说的时候,我犹犹疑疑地,还没等到我往史朵夫那儿看,他就抓住了这件事的全部关键。
“咱们待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他说,“你当然得在这儿过夜,我哪,在旅馆里过夜好啦。”
“不过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回答他说,“可把你撂开了,那好像不够朋友吧,史朵夫。”
“咱们把上帝请出来评一评,你说按道理讲,你应该在哪儿住!”他说。“‘好像’的事跟这个比起来,算得了什么!”于是这个问题马上就解决了。
他把他这种种使人欢乐的能事,一直继续到最后一刻,八点钟,那也就是我们要往坡勾提先生的船屋那儿去的时候。实在说起来,他这种种能事,都随着时光的进展而更辉煌地显露;因为连我当时就确实认为,我现在更毫无疑问确实认为:他决心想要讨人喜欢而轻易成功的感觉,引他入胜,使他揣情夺理,更加体贴入微,因此,虽然更加细致,而更加容易成功,既是这样,那么,如果有人跟我说,所有他这一切,都只是一种辉煌的玩意儿,为一时的兴奋而作,要使自己高兴的心情有所发泄,只为快乐一时而出,并无意识地来显耀一下自己的优越,只是毫不在意浪费精力的行径,只为取得于自己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到一分钟就扔掉了;我说,如果有任何人,那天晚上对我说这样一类谎话,那我不知道我听了这番谎话以后,要用什么态度来接受,才能把我的激愤发泄出来!
也许反倒要用一种更加强烈,想入非非的忠诚、友爱之情(如果那可能更加强烈的话)来接受这番谎话;因为那时我正以一种想入非非的忠诚、友爱之情,傍他同行,穿过一片冬天昏夜的沙滩,往那个老船屋那儿走去。那时候,凄凉的风,在我们身旁像叹息一样吹过,它那呻吟呜咽,比我头一次迈入坡勾提先生家的门槛那天晚上,更哀婉悲惨。
imwpweb.com😘更专业的主题插件生产商家
“这真是一个荒凉的野地,是不是,史朵夫?”
“在昏夜里看来,很够凄凉惨淡的,”他说,“大海就猛吼狂号,好像要把咱们饱它的馋吻一样。那面儿有一点亮光,那就是那条船吧?”
“不错,那就是那条船,”我说。
“我今儿早晨看到的,也就是那条船,”他回答我说,“我一下就认定了那就是那条船,我想也许是由于本能,就认出来的吧。”
我们走近亮光的时候,不再吱声儿,只轻轻悄悄地朝着船屋的门走去。我用手去拉门闩,同时低声对史朵夫说,要他紧跟在我后面,跟着我们进了屋里。
我们还没进门的时候,就听到一片嗡嗡之声,由屋里发出,现在我们进门那一会儿,又听到拍手的声音;这种拍手的声音,我却没想到,是从平常老抱怨孤单凄苦的格米治太太那儿发出来的。但是在那儿感情出乎寻常地兴奋激动的,并不是只有格米治太太一个人。坡勾提先生脸上神采四射、得意洋洋,全身的劲儿都使出来,在那儿大笑,正把两臂大张,好像正等小爱弥丽投入怀中;汉脸上就又是爱慕、又是狂喜、又带着一种笨滞的羞涩神气(这种神气,表现在他脸上,极为合适),用手握着小爱弥丽的手,好像正要把小爱弥丽介绍给坡勾提先生;小爱弥丽自己羞得满脸通红,但是却和坡勾提先生同乐其乐(这是从她眼神里的喜悦神情可以看出来的),正要从汉的身边往坡勾提先生的怀里投,却因我们这一进门而打住了。我们头一眼看到他们所有这些人的时候,我们从外面昏暗凛冽的夜色中,一下进到温暖光明的屋里那一会儿的时候,他们就正是这样的光景;格米治太太就站在后面,像个疯婆娘似的两手直拍。
我们一进门儿,这幅小小的图画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我们很可以怀疑一下,说这幅图画是否曾经真正有过。我站在那一群惊异失措的人们中间,和坡勾提先生对面而立,把手伸给坡勾提先生,这时只听汉嚷道:
“卫少爷!卫少爷来啦!”
在一瞬的工夫里,我们大家都互相握起手来,互相问起好来,互相道起高兴相会来,都一齐地七嘴八舌说起话来。坡勾提先生见了我们,那样得意,那样欢乐,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跟我一次又一次地握手又握手,跟我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跟史朵夫握手又握手,跟他握完了,又一次又一次,又跟我握手又握手,然后又把他那粗糙蒙茸的头发,抓挠得满头乱七八糟。他那样欢乐得意、狂笑不止,令人看来,真是一桩赏心的乐事。
“哦,你们二位绅士——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在我一辈子这么些晚上,偏偏不早不晚,在今儿个这个晚上,脚踏我们这个贱地,”坡勾提先生说,“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事儿,这是我敢说一点不错的!爱弥丽,我的乖乖,你上这儿来,你上这儿来,我的小金豆儿!这是卫少爷的朋友,我的亲爱的!这就是你常常听说的那位绅士,爱弥丽。他同着卫少爷一块儿瞧你来啦,你舅舅这一辈子里,不论这阵儿,也不论后手儿,像今儿个晚上,都得说是顶高兴、顶快活的啦。别的日子叫他去他妈的吧,就给今儿个这个晚上叫好儿得啦!”
坡勾提先生把这番话,用异乎寻常的生动活泼、快乐欢欣的劲儿,一口气说完了,他就乐得魂飞魄扬的样子,把他那两只大手,放在爱弥丽的脸上,一面一只,捧着爱弥丽的脸吻了不止十二次,然后带着温和的得意和痛爱,轻轻把她那脸放在他那宽阔的怀里用手拍它,好像他那两只手是贵夫人的手一样。然后才放她起来;在她脱身跑到我从前睡觉的那个小屋子里去的时候,他那样迥异寻常地满心喜欢,把他闹得脸上红彤彤,嘴里喘吁吁。
“要是你们这两位绅士——这阵儿长成大汉子的绅士,这样的绅士——”坡勾提先生说。
“一点也不错,他们是这样儿,他们是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汉喊道。“说得对!他们是这样儿,卫少爷,我的哥儿们——是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他们是长成了大汉子了!”
“要是你们两位绅士,两位长成了大汉子的绅士,”坡勾提先生说,“看到我由不得自己、这样疯了似地高兴起来,那我只好等你们明白了情况,再求你们别见怪。爱弥丽,我的心肝——她知道了我都要唠叨什么,故此跑掉了。”他说到这儿,他的快乐又大发了一阵,“劳你的驾,老嫂子,你这会儿去照看照看她,成不成?”
格米治太太点了点头,进了屋子里面去了。
“要是说今儿个这个晚上,”坡勾提在炉前我们两个中间坐下去说,“不是我这一辈子里顶高兴、顶快活的晚上,那我就是个螃蟹,还是个煮熟了的螃蟹——让我说什么别的,我就说不上来了。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先生,”说到这儿,低声对史朵夫说,“——你刚才看见,在这儿脸都红了的——”
史朵夫只把脑袋一点;但是他这一点脑袋里,却表现了那样满心喜悦的兴趣,却含有与坡勾提先生那样同其欢乐的感情,因此坡勾提先生回答他的口气,就好像是他已经开口说了话一样。
“一点不错,”坡勾提先生说。“这就是她的为人,她就是这样。谢谢你啦,先生。”
汉对我把脑袋点了好几次,好像表示,这个话也正是他想要说的。
“我们这儿这个小爱弥丽,”坡勾提先生说,“在我们这个家里那份意思,我认为,就只有一个眼睛明亮的小东西儿才能那样。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人,不过我可相信这个不假。她并不是我亲生的;我自己从来没有过儿女;但是我疼她那个劲儿可到了头儿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疼她可到了头儿了,没法儿再疼了。”
“我十二分地明白,”史朵夫说。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坡勾提先生回答说,“我再谢谢你啦。卫少爷,她从前是什么样子,卫少爷还记得;这阵儿是什么样子,你可以凭你自己的眼光说好坏;但是不论是卫少爷,也不论是你自己,都完完全全不知道,她在我疼她这个心里,从前是什么样儿,这阵儿是什么样儿,后手是什么样儿。我是个粗人,先生,”坡勾提先生说,“我就跟海刺猬一样地粗。但是,也许没有人,我想,能知道小爱弥丽在我心里是什么样儿,除非她是个女人。这个话我还就是跟你们二位说,”他说到这儿,把声音放低了,“那个女人可不叫格米治太太,尽管她有数不过来的好处。”
坡勾提先生又用两只手把头发抓了个乱七八糟,给他下一步要说的话作准备,跟着把两只手放在两个膝盖上,接着说:
“有那么一个人,跟我们这个爱弥丽熟,从她爸爸在海里淹死那一天就跟她熟,一直就老不断地见她的面儿;从她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一直到她长成了个小妞儿,一直到她长成了个大姑娘,都跟她熟。这个人,你看他的样子可没有什么看头儿;他没有什么可看的,”坡勾提先生说,“身量儿跟我差不多——粗人一个——浑身叫风吹浪打得腥不拉唧的——满身叫海水溅得咸卤卤的——但是,归里包堆地说起来,可是个忠厚老实人——心眼儿长得周正。”
我认为,我从来没看见过,汉那个嘴,有像他现在坐在那儿冲着我们咧得那么大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