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吉星与煞星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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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头一天那样令人追悔莫及的日子,把我闹得又头疼,又恶心,又后悔难过,又对于宴会的日期心里一片异样的混乱,好像一伙太坦〔1〕,用硕大无朋的杠杆,把前天这一天,往回挪动到一个月以前去了一样;第二天早晨,我要出门儿,刚走到门外,我看见一个身佩徽章的信差〔2〕,手里拿着一封信,往楼上走来。他正在那儿逍遥悠闲地跑这一趟差,但是他一看到我正在楼梯口上,隔着楼梯栏杆瞧他,他就开步来了一个小跑儿,大张口喘着来到楼上,好像一路跑来,跑得筋疲力尽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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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考坡菲老爷,”身佩徽章的信差说,一面用手里拿的细手杖,往帽子上一碰。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就是我的名字,我心里想,那封信一定是爱格妮写给我的,这种想法使我心慌意乱。不过我还是对他说了,我就是特·考坡菲老爷,他也就信了,把信递给了我,同时说,要回信。我把他关在门外,叫他在楼梯上口那儿等我的回信;跟着回到屋里,局促不安、惶惑不宁,心想顶好先把信放在早饭饭桌上,把信的外面熟悉一下,然后才敢把火漆封印打开。

我把信到底拆开了以后,只见信里只短短的几句友爱和蔼的话,一点也没提到我在戏园子里的光景。信上只说,“我的亲爱的特洛乌,我正住在我爸爸的代理人洼特布鲁先生家里,在后奔街伊里地〔3〕。你今儿能来看我吗?时间由你随意指定。永远亲爱地为你服役的爱格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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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回信的时候,怎么写都觉得不满意,因此费了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佩带徽章的信差都该怎么想,除非是他认为我是正在那儿学着写字呢。我至少写了有六封回信。有一封是这样开头的,“我怎么能希望,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从你的脑子里把我那样令人作呕的印象——”我写到这儿,认为不好,把它撕得粉碎。我又从头来了一封,“莎士比亚曾说过,我的亲爱的爱格妮,哎呀天哪,一个人怎么会在自己嘴里放进一个敌人”〔4〕,——这又让我想起玛克姆来,所以又写不下去了。我还要用诗的形式来着。我用七字一行〔5〕的韵文,开始另一封信。我写的是:“哦,千万不要忘记”——不过这念起来好像和十一月五号有联系〔6〕,因此令人觉得荒谬可笑。我试着写了好几次,最后才写道,“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你的信也正如你的为人,我除了这样说,还能有比这个更能表达出我对你的奖誉来的吗?我四点钟来看你。亲爱而悔恨的特·考。”身佩徽章的信差,就拿着这封信走了(我把这封信交给他以后,曾不止三心二意,而是三十心二十意,想要把那封信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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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公堂里不论哪一位执行法律的绅士,有像我一半那样觉得那一天凌厉可怕,因而忸怩不安的,那我相信,他们使得那个跟腐朽霉烂臭干酪一样的教会机构延续下去的罪过,稍稍可以赎免。我虽然三点半钟就离开了博士公堂,而几分钟以后就在约定见面那个地点往来溜达了,但是按照后奔街圣安坠教堂〔7〕的钟,指出会见的时间足足过了一刻,我才鼓起了万般无奈、豁出一切的勇气,拉洼特布鲁先生宅里左边门框上安的私人用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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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特布鲁先生事务所里职业性的事务都在楼下办,文雅的事务(这种事务还真不少)都在宅里的上一层那儿办。我被领到一个漂亮而未免憋闷的客厅里,只见爱格妮正坐在那儿打网子钱袋。

她那样安静,那样善良,那样使我强烈地想起我在坎特伯雷那种清新活泼的学生生活,想起我那天晚上那样酒气冲天、烟味熏人、昏头晕脑的可怜虫相,因此,当时既然没有别人在跟前,我就痛自责难,羞愧难当,不能自已——简单地说吧,我出了丑了。我也不必为自己隐瞒,我潸然出涕。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断定,总的说来,我当时那样做,是我所能做的一切之中最明智聪慧的呢,还是最荒谬可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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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看见我那时出洋相的,是任何别人,而不是你,爱格妮,”我说,同时把脸转到另一面,“那我就决不会这么在意了。但是可偏偏不是任何别人,偏偏可又是你,看到我出洋相!一开始的时候,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她把手——她那手的接触,和任何人的手都不一样——在我的胳膊上放了一会儿,这只手这一放,使我感到那样温存、那样畅快,我不由得把那只手放到我的唇边,感恩知义地吻它。

“请坐吧,”爱格妮令人鼓舞地说。“别难过啦,特洛乌。你要是连我都不能推心置腹地信赖,那你还能信赖谁哪?”

“啊,爱格妮,”我回答她说,“你就是照临我头上的吉星。”

她微微一笑,笑得未免有点惨然,我认为;同时把头摇了一摇。

“是吉星,爱格妮,是我的吉星!永远是我的吉星!”

“如果我真是你的吉星的话,特洛乌,”她回答我说,“那么,有一样事,我专心一意想要做到。”

我带着探询的神气瞧着她;但是她是什么意思,我却早已经知道了。

“那就是,我得警告你,”爱格妮说,同时把眼光稳定地瞧着我,“要提防你的煞星。”

“我的亲爱的爱格妮,”我开口说道,“如果你说的是史朵夫——”

“我说的正是他,特洛乌,”她回答我说。

“如果是那样,爱格妮,那你可就大大地冤枉了他了。他会是我的煞星!或者会是任何人的煞星!凭他,对我决不是别的,而只是我的导师,我的支柱,我的朋友!我的亲爱的爱格妮!你说,你只根据那天晚上你看到我那种样子就对他下判断,那是不是不公道,那是不是不像你的为人哪?”

“我并不是只根据那天晚上我看到你的情况就下判断的,”爱格妮安安静静地说。

“那么你根据的是什么哪?”

“根据好些方面——这些方面,就它们本身而论,都微不足道,但是加到一块儿,在我看来,可就不是微不足道了。我判断他,一部分是根据你自己说他的话,特洛乌,一部分是根据你的性格,一部分是根据他对你的影响。”

她那温文的声音,永远有一股力量,打动我的心弦,和那种声音相呼应。这种声音永远是恳切真挚的。在这种声音非常恳切真挚的时候,就像它现在这样,它里面含着一种沁人心脾之情,使我决不能不服服帖帖地惟命是从。她的眼光下垂,盯在她做的活儿上,我就坐在那儿,把眼光盯在她身上。我坐在那儿,仍旧好像静静地细听她的话,而史朵夫呢,尽管我对他那样爱慕,却在那种声音中变得暗淡无光了。

“我这实在大胆,”爱格妮又抬起头来说,“我这样离群索居,这样不接触世事人情,可对你说这样披肝沥胆的话,甚至于对人有这样斩钉截铁、毫不通融的意见。但是我可知道,我这种意见,都是根据什么而来的,特洛乌——根据了咱们自小儿一块儿长起来那样极为真诚的旧日情谊而来的,根据我对一切于你有关的事物那样真诚地关心注意而来的。就是这种情况,让我的胆子大起来。我敢说一定,我所说的都不错。我十二分敢保我说得不错。我警告你,说你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的时候,我觉得,跟你说话的那个人,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

我又往她那儿瞧,在她住口之后,我又往她那儿听,史朵夫的形象,虽然仍旧深深印在我的心里,又变得暗淡无光。

“我绝非那样不通情理,”爱格妮停了一会儿,又用她素常那种音调对我说,“指望你会,或者指望你能,一下就把你已经成了信念的那种感情改变了。更绝不能指望你把在你那种勇于信人的脾气中扎下根儿的感情,一下就改变了。你也不应该匆匆忙忙地从事改变。我只要求你,特洛乌,如果你一旦想起我来——我是说,”她说到这儿,安安静静微微一笑,因为我正要打断她的话头,而她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她的话头,“我是说,你不论多会儿,想起我来,你都要想着我都跟你说什么来着。你能听了我这番话,仍旧不见我的怪吗?”

“总得你能对史朵夫说公道话,爱格妮,”我回答她说,“跟我一样地喜欢他,我才能不见你的怪。”

“不到那时候,你就不能不见我的怪?”爱格妮说。

我这样说到史朵夫的时候,我看到她有一瞬的工夫,脸上一沉。但是她对我的微笑,却也报以微笑,我们又像以前一样,绝无拘束,互相披肝沥胆,掬诚相见了。

“那么,爱格妮,”我说,“你多会儿就能对我那天晚上那种情况,开恩赦免哪?”

“等我有再想起那种情况来的时候,”爱格妮说。

她本来想要把这件事就这样轻轻地抹过去了完事,但是我自己却有满肚子的话,非说不可,不能让她这样轻轻地就抹过去了;我硬要对她表明一下,都是怎样才弄得我出乖丢丑,都是怎样有一连串一幕一幕的偶然琐事,最后才归结到戏园子里那一场。我把这些话都说了,同时把我对史朵夫所欠的情谊,夸大了一番,说他怎样在我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时候照顾了我,才觉得如释重负。

“你不要忘记了,”爱格妮好容易等到我把话打住了的时候,才安安静静地把话题转了,说,“不但你陷入了窘境,并且你陷入了情网,你都永远得对我说一说的。接着拉钦大小姐而来的是什么人哪,特洛乌?”

“没有什么人,爱格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