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阵 · 1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0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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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到我招待我那几位久别重逢的老友那一天,我一直主要地都是只靠朵萝和咖啡活着的。在我这种苦害单相思的日月里,我的食欲锐减,但是我对于这一点,反倒引以为快,因为我觉得,要是我吃起饭来,仍旧跟平素一样有滋有味,那我就是对朵萝无情、不忠了。我所作的大量散步活动,在我现在的情况下,并没产生平常应有的效果,因为失望的心情,抵消了新鲜空气的作用。我一生这个时期里所得的实际经验,还引起我一种怀疑,使我认为,在一个老让瘦靴子挤得如受酷刑的人身上,即便饱啖肉类,他是否能真正像平常一样自由享受,很成问题。我认为,总得四肢都舒服畅快,然后胃口才能强壮旺盛,发挥作用。

我这次在家里做这个小小的东道,我并没像上一次那样,作丰宴盛筵的准备。我只预备了两条比目鱼,一小条羊腿,还有一个鸽子排。关于做鱼和肉的话,我刚羞答答地跟克洛浦太太稍微一提,克洛浦太太就公然造起反来,以受害被祸的愤怒态度说,“不成!不成!先生!你不要叫我干这种活儿。因为你分明知道我的为人,应该懂得,只要我干起来不是自己十二分可心情愿的事,我都不肯干!”不过,闹到最后,两下里来了个妥协的办法;克洛浦太太答应了担起这个重担子来,但是有一个条件:我从那时以后,得有两星期的工夫,都在外面用饭。

我在这儿可以顺便说一下,由于我处在克洛浦太太残暴的积威之下,我在她手里受的那些罪,简直是叫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怕过别人像我怕她那样。不论什么事,我都得将就她。如果我稍一犹疑,那她那种发作起来吓死人的毛病就要发作,她那种毛病永远穿筋入骨,埋伏在她身上不定什么地方,一眨眼的工夫,就可以出而袭击她的要害。如果我轻轻地拉了六次铃,都无人答理,于是我使劲拉了一下,而她到底出现了——这是绝对靠不住的——那她就满脸悻悻之色,都喘不上气儿来地一屁股往靠门那儿的椅子上一坐,用手捂着南京布围裙的胸部,一下病得人都不行了,因此我就得快快不怕牺牲我的白兰地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把她请出门去完事。如果我对下午五点钟给我叠床提出反对的意见来——这我直到现在,还是认为,五点钟才叠床,太叫人感到不方便了——只要她朝着她那南京布围裙上伤情痛心的地方一伸手,我就得立刻结结巴巴地对她说抱歉的话。简而言之,任何不伤体面的事,我都可以做,可就是不敢得罪克洛浦太太,她简直是要我的命那样吓人。

我这回为了请客吃饭,买了一个旧食具自送架,我认为这比再雇那个专应杂差的小伙子好;因为我对这位小伙子有了一种偏见,由于有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河滨街上碰见了他,穿着一件背心,非常像我那一件,那一件是那次请客以后就不见了的。那个“小妞儿”倒是又雇来了,但是可有条件,那就是,她只能把盛菜的大盘子送进来,跟着就得退到房间门外那一面儿的楼梯口那儿;因为她在那儿,她那种探头探脑、听声闻气的毛病,就影响不到客人了,她往碟子、盘子上倒退乱踩的动作也实际上做不到了。

我把做一钵盆吃酒的材料都预备好了,准备让米考伯先生来掺兑;把一瓶欧薄荷香水、两支蜂蜡蜡烛、一包杂样绷针,还有一个针插儿,也都预备好了,好让米考伯太太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的时候使用;又把寝室的炉火生起来,也是为了米考伯太太的方便;同时亲手把桌布铺好;我把这些东西都一一弄妥当了,我就心神安闲地静待下文。

在约定的时间,我那三位客人联袂而来。米考伯先生的衬衫领子比平常更高,他那副单腿儿的单光眼镜就用一根新的丝带子系着;米考伯太太就把她的家常便帽用一张白不剌咧的牛皮纸包着,特莱得一手提着这个包儿,另一只手挽着米考伯太太。他们看到我的寓所,都很赞赏,我把米考伯太太带到梳妆台那儿,她看到我给她做的准备,规模那样大,高兴得不知所以,特意把米考伯先生叫进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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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说,“你这真可谓奢侈华美。这种生活方式,使我想起当年我还是独身一个,米考伯太太还没经人死乞活求,在月老神〔1〕前,誓愿以身相许〔2〕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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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思是说,都是他,对人家死乞活求,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故弄狡猾地说。“他不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忽然庄颜正色起来,说,“我也决不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我深深地知道,你为神秘难测的命运之神的意志所支配,为我而待字,那时候,很可能你是为一个命中注定、经过长期挣扎、终于落到复杂经济纠葛之中的受难之人而待字的。我明白你影射的是什么,我爱。我对你的影射引以为憾,但是我还是可以忍而受之。”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哭了起来,喊着说。“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我,从来一直就没有想不跟你的时候,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想不跟你的时候,米考伯,你可对我说这种话!”

“我爱,”米考伯先生极为激动地说,“你会原谅我这个伤心人的,我也敢保,我们这位久经考验的老朋友考坡菲也会原谅我这个伤心人的,我这只是一个伤心人发泄的一阵深创剧疼,受了一个势家走狗的欺凌,更加触动,简单地说吧,和管自来水开关的家伙,发生了冲突,更加因景伤情——所以你们对我这种脾气的暴发,应该加以怜悯,而不应该加以责骂。”

米考伯先生于是拥抱了米考伯太太一下,和我死劲握了一握手。他这番一鳞半爪透露出来的话,让我猜度,一定是那天下午,自来水公司,因为他到期没付水费,把自来水给掐了。

我想把他的心思从这个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转移一下,我就对米考伯先生说,今儿这一钵盆吃酒,我是全靠他的本事了,同时把他带到放柠檬的地方。他刚才那样失望的样子,且不必说绝望,一下消失了。我从来没看见过,有人像米考伯先生那天下午那样,在柠檬皮的香气中、糖的甜味中、烈如火烧的罗姆酒的醇味中、开水的蒸汽中,那样自得其乐。看到他满脸放光,在这样一片气味芬芳的淡云浓雾中瞧着我们,同时又搅、又拌、又尝,又看起来好像他并不是在那儿掺兑盆吃酒,而是在那儿为全家置万世不尽的万金之产一样,真是了不起的光景。至于米考伯太太,我不知道是由于软帽的缘故,还是由于欧薄荷香水、或者绷针、或者炉火、或者蜂蜡蜡烛的缘故,反正她从我的寝室里出来的时候,比较地说,显得齐整好看多了。即便百灵鸟,也从来没有那位好得不能再好的女人更欢势的。

我猜想——我从来不敢冒昧地诘问,我只能猜想——克洛浦太太一定是煎完了比目鱼以后,就又老病复发了。因为吃完了鱼,饭局就抛锚了。那块羊腿端上来的时候,里面是红卜剌咧的,外面却灰卜拉唧的。除此而外,上面还撒了一层吃起来牙碜的什么东西,好像是这块肉曾掉到那个制造惊人的厨用炉子的炉灰里似的。但是我们却无从根据肉汤的样子来对这种情况下判断,因为那个“小妞儿”把全部肉汤都在楼梯上撒光了——那些肉汤,我可以在这儿顺便一提,滴成一长溜儿,留在楼梯上,一直等到它自消自灭才罢。鸽子排不算坏,但是那却是虚有其名的排,外层的皮,用脑相学的说法来说,像一个诸事不利的脑袋,满是疙疙瘩瘩的,里面却什么也没有。简单地说吧,这次的宴会,完全失败了,如果不是我这些客人都那样兴致勃勃,和米考伯先生那样因机制宜的明智提议,稍微使我松快了一下,那我就愁闷至极了。我这是说,由于宴会完全失败而愁闷,至于对朵萝,我永远是愁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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