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晨跟斯潘娄先生说,我要请几天短假;由于我还没拿任何薪金,因而对于那位万难通融的昭钦先生就不算可厌可恶,所以并没费什么事就准了假了。我利用那一次的机会对斯潘娄先生说,我希望斯潘娄小姐身体很好。说的时候,我的嗓音咽在嗓子眼里,硬不肯出来,我的眼睛变得蒙 模糊,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回答我这句话的时候,丝毫不动感情,好像他说的只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人一样。他说,他谢谢我的问候,他女儿的身体很好。
我们这些还是学徒的民教法学家,就是将来高贵民教法学家的苗子,受到很大的重视,所以,我几乎不论什么时候,凡事都可以自作主张。但是,因为我不愿意那天一点钟或者两点钟以前就去到亥盖特,又因为那天上午,我们法庭里又有一件小小的逐出教会案(叫作:提浦钦为拯救布拉克的灵魂提起的诉讼案),所以我就跟着斯潘娄先生一块儿很开心地出席法庭,在那儿待了一两个小时,来听这个案子的审判。案情起于两个区民代表的斗殴,其中之一被控,说他把第二个人搡在水泵上。这个水泵的把儿伸在一所校舍里,这所校舍坐落在教堂屋顶下的山墙那面,因此这一搡就成了一件有犯教会法的案子了。这个案子很可笑,很好玩;所以我坐在驿车的车厢上往亥盖特去的时候,还一路净琢磨博士公堂和斯潘娄先生说的博士公堂怎样碰不得,怎样一碰,国家就要随之垮台那番话。
史朵夫老太太见了我很高兴,萝莎·达特也很高兴。利提摩并没在宅内,这是我万没想到而引为欣慰的;伺候我的却是一个谦恭谨慎,专跑客厅的小女仆。她的帽子上系着翠蓝色的飘带,她的眼睛,你偶然看上一下,比起那位体面人的来,特别令人赏心悦目,而不叫人心慌意乱。但是,我到这一家还不到半点钟,我就特别注意到,达特小姐对我严看紧守,寸步不离,同时好像鬼鬼祟祟老把我的脸和史朵夫的作比较,把史朵夫的脸和我的作比较,老偷偷摸摸埋伏窥伺,一心想看一看这二者之间会有什么出现。因此,只要我往她那儿一瞧,就能看到她那副急煎煎的脸、那对严厉无情的黑眼睛和那个探微刺细的前额〔1〕,紧紧盯在我身上;再不就突然从我身上转到史朵夫身上,再不就一眼把我们两个一齐都摄入眼里。在这种目光灼灼的刺探中,如果她看到我注意她,她不但不把眼光退缩,而且在那种时候,反倒更加把她那能刺入骨头的眼光盯在我身上。虽然我是,而且我也知道,我在任何可以使她疑惑我做了错事的方面都无可非议,然而我在她那双贼眼前面却不能不退缩畏避,我完全受不了她的眼睛里那种如饥似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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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一天里,她好像弥漫于全家之中。我如果在我的屋子里跟史朵夫谈话,我就听到在屋外那个小小的过道里,她的衣服的声音。如果我们两个在宅后的草坪上,玩我们那几套旧把戏,我就看到她的脸,从一个窗户挪到另一个窗户,像磷光鬼火一样,一直到那个脸,在一个窗户里面定住,往我们两个身上瞧。下午我们四个人一块儿出去散步的时候,她就把手像一把钳子那样,紧紧挽着我的胳膊,让我落在后面,同时史朵夫就跟他母亲往前走去,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她才跟我说话。
“你好久没上我们这儿来啦,”她说。“难道你的工作就真正那样使人起兴、那样引人入胜,竟吸引住了你的全部心思吗?我问你这个话,只是因为凡是我不懂得的,我都想要懂一懂。不过,你的工作真是那样吸引人吗?”
我回答她说,我对我这种工作还是够喜欢的,但是却不能说喜欢得像她说的那样厉害。
“哦,我明白了这个,高兴极了,因为我错了的时候,老喜欢能改正过来。”萝莎·达特说。“你的意思也许是要说,这个工作,多少有些枯燥无味吧,是不是?”
“呃,”我回答她说,“这个工作也许有些枯燥无味。”
“哦!那么,这就是你所以要松散松散脑筋、改换改换气氛——比方说,找些兴奋之类的事儿,是不是?”她说。“啊,一点不错!但那是不是得说有点儿——关于他?我说的不是你。”
她的眼睛往史朵夫扶着他母亲一块散步的地方瞧了一下,让我看明了,她说的是谁;但是除了这一点而外,其余的意思,我完全惶惑不解。我毫无疑问,当时脸上就露出惶惑不解的神色来。
“难道那不——我可并没说那是,你要注意,我只是想知道知道——难道那不是他有些迷而忘返了吗?难道说,那不是也许使他比平素更有亏孝道,在省视他那位盲目溺爱的——〔2〕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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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到这儿,又对史朵夫母子很快地瞥了一眼,同时对我也瞥了一眼。她那一眼,好像把我内心最深处的思想都看透了。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请你不要认为——”
“我没有什么认为的!”她说。“哎呀呀,你可别认为我认为怎样怎样。我这个人可不好疑惑人家。我只是问一个问题。我并不是表示任何意见。我只是根据你的话形成我的意见。据你刚才说的,不是那样喽?那么好啦,我知道了是这样,高兴极了。”
“按照实在的情况,”我惶惑错乱地说,“我敢斩钉截铁地对你说,史朵夫要是比平素离家更久,那并没有我的干系在内,我这是说如果他真离家很久来着;我这会儿,真不知道他离家很久来着,我这只是听你说了,才知道的。我有很长的时间,一直顶到昨儿晚上,都没见到他。”
“没见到他?”
“一点不错,达特小姐,没见到他。”
她用眼一直对着我瞧,那时候,我看到她的面容更加瘦削,她的脸色更加灰白,她那个旧伤痕更加抻长了,一直竖着穿过她那失去原形的上唇,又从脸上斜着岔下去,深深地穿到下唇。我看到她这种情况,真正觉得她悚然可怕;使我觉得悚然可怕的,还有她那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她那时正把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我身上,嘴里对我说:
“那么他都干什么来着?”
我把她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说给我自己听更多于说给她听,因为我当时太惶惑失措了。
“那么他都干什么来着?”她说,说的时候,那股焦灼急躁的劲儿,好像烈火一样,都能把她烧焦了似的。“那个家伙都帮着他干什么来着?那个家伙看我,从来没有不是两只贼眼含着令人不解的虚伪诡诈的时候。如果你要讲体面、讲忠心,我决不要求你,叫你出卖朋友。我只要你告诉我,现在诱惑他的,到底是什么:是怒吗?是恨吗?是骄傲吗?是安不下心吗?是狂妄的念头吗?是爱情吗?到底是什么?”
“达特小姐,”我回答她说,“据我所知道的,史朵夫还是史朵夫,我看不出来,他跟我头一回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任何改变。不过我得怎么说才能叫你相信我这个话哪?我看不出他有什么改变来。我坚决地相信,他没有什么改变。连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有些不明白哪。”
她仍旧目不转睛、一个劲儿把眼睛盯在我身上,那时候,一种抽搐或者说一种搏动,让我看着不由得起痛苦之感,在她那狠毒凶残的伤痕上出现,使她把嘴一撇,把两个嘴角往外一抻,好像表示鄙夷,或者说表示对于它所鄙夷的东西表示可怜。她急忙把手放在那道伤痕上面,——她那只手,那样瘦细,那样娇嫩,我从前看到她在炉前把它举起、用它遮脸的时候,我心里曾想过,那只手跟细瓷做的一样——同时用一种又快又凶又感情强烈的口气说,“关于刚才的话,我要你立誓保守秘密!”她说完了这句话,就一声不响了。
史朵夫老太太跟她儿子在一起的时候,特别地快活,史朵夫呢,在这一次省亲中,就特别对他母亲先意承志。我看到他们母子在一块儿,感到非常有意思,这不但是由于他们两个那种你疼我爱的劲儿,而且是由于他们母子之间那种强烈类似的性格,并且还由于在他身上那种高傲、急躁,在她身上,由于性别和年龄的关系,一变而为优礼垂顾的庄严之态。我想了不止一次,认为幸而他们母子之间,从来没有过可以使他们发生严重分歧的原因存在,不然的话,像他们两个人,有那样的天性——我毋宁说,有那样深浅不同完全一样的天性——比起所有一切有两种极端不同天性的人,都更难以言归于好。这种看法,我不得不坦白承认,并非由于我自己的观察分析,而是由于萝莎·达特的一席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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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吃正餐的时候说:
“哦,请你们不管谁,快快告诉告诉我吧,因为我这一整天里就没有不琢磨这个的时候,我很想要明白明白。”
“你想要明白什么哪,萝莎?”史朵夫老太太说,“哦,请你,我请你别这样隐隐晦晦的,好不好?”
“隐隐晦晦!”她喊道。“哦!真个的吗?你真认为我是那样吗?”
“我不是经常求你,”史朵夫老太太说,“叫你说话要明明白白的、用你自己的自然态度吗?”
落。霞。小。说。
“哦,这样说来,我这不是自己的自然态度了!”她回答说。“现在你一定得别见我的怪,因为我发问,只是想要明白明白。咱们永远也不能了解咱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