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恐怕,那时候,就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待在这儿了!”坡勾提先生说。
“不对,不对,但尔,”她回答说,“我决不会觉得孤单。你就不用管我啦。我要给你把这个窝窝儿,”(格米治太太是说这个家)“好好地拾掇着,等你回来。那还不够我忙的吗?不但等你回来,还要等不管什么人回来哪,但尔。天儿好的时候,我要跟从前一样,在门外坐着。要是有人来,那他们老远就能瞧见我,就知道我这个老寡妇对他们还是忠心耿耿,照旧不变。”
就在这样短短的时间里,格米治太太起了多大的变化呀!她简直地成了另一个人了。她那样热诚,那样忠心,那样敏捷地体会到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那样完全忘了自己而关心别人的愁烦,因此我对她都肃然起敬了。她那天做的事真多!因为有许多东西,像桨、网、帆、缆、桅、捕虾笼、沙袋之类,得从海滩上搬到小屋子里放起来。那一天,在那块海滩上的人,只要有一双手,就没有不肯替坡勾提先生效劳的,就没有不以被请搭一把手为荣的,所以帮忙的人有的是。但是格米治太太在整天里,却非坚持操劳不可。她所搬的东西,还都是她力不能胜的。她还为不很必要的琐事,不辞辛苦地跑来跑去。至于为她自己的不幸而伤心,她好像完全忘了,完全不记得她曾有过任何苦难了。她一方面为坡勾提先生等人惋惜,另一方面又自始至终保持了心平气和、高高兴兴的态度。在她身上所起的变化里,这种情况,也是令人惊异的一部分。喋喋絮聒是绝无其事的了。那天一整天里,我没听见她说话结巴过,也没看见她掉过半颗眼泪。她就这样,一直顶到黄昏。那时候,只剩了她、我和坡勾提先生在一块儿了。坡勾提先生就因为累极了,打起盹儿来。那时候,她才要忍而忍不住,呜咽起来了;同时把我带到门口,对我说,“我求上帝永远加福给你,卫少爷。你可要照料他,可怜的亲爱的人!”她说完了,马上就跑到外面洗脸去了,为的是坡勾提先生醒了以后,能看到她行若无事、安安静静地手里拿着活儿,坐在他身旁。简单地说吧,我那天夜里离开了那儿,我把坡勾提先生完全交给了她,叫她作他苦难中的倚仗和靠山。格米治太太给我的教育,她显示给我的新经验,是我思索了又思索,永无穷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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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九、十点钟之间,我心怀郁闷地从镇上慢慢走过的时候,我在欧摩先生的门前站住。欧摩先生的女儿告诉我,说欧摩先生叫这件事闹得非常难过,所以一整天都精神沮丧,情绪低落,连烟都没抽,就上床睡下了。
“那孩子净撒谎,心眼儿坏透了,”周阑太太说。“她从来就没有过好处。”
“别这样说,”我回答她说。“你心里并不是那样想的。”
“怎么没那样想?我是那样想的!”周阑太太怒气冲冲地说。
“不对吧,不对吧,”我说。
周阑太太把头一梗,硬要作出严厉、生气的样子来。但是她却忍不住要心肠软,所以一下哭起来了。我当时,固然不错,还很年轻,但是我看到她这副同情的眼泪,也觉得她这个人还很不错;同时认为,作为一个贤妻良母,她这种举动,非常适合。
“她到底想要怎么着才趁愿哪!”敏妮呜咽着说。“她要到哪儿去哪!她要成什么样子哪!哦,她对自己,对他,怎么就能那么狠心哪!”
我对于当年敏妮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种时光,记得很清楚;我看到她对于那种时光也记得,而且记得那样生动而亲切,我很高兴。
“我的小敏妮,”周阑太太说,“刚刚睡着了。即便她睡着了,她都哭得抽打抽打地想爱弥丽。小敏妮想她哭了整整一天了。她跟我问了又问,爱弥丽到底是不是个坏孩子?我想到,爱弥丽在这儿最后那天晚上,从她自己的脖子上把花带解下来,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和小敏妮并排儿在枕头上躺着,一直等到小敏妮睡着了;我想到这里,你说你叫我怎么回答小敏妮?那条花带这阵儿还系在小敏妮的脖子上哪。那条花带,也许不应该还系在她的脖子上,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哪?爱弥丽是很不好,但是她和小敏妮两个可又你亲我爱的。再说,一个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周阑太太非常苦恼,到后来把她丈夫闹得只好出来照看她。我趁着他们两个在一块儿,便向他们告了别,回到坡勾提家去了。那时候,我的郁闷,比以前更甚,如果还能更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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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琢磨这件事,又联想到新近故去的巴奇斯先生怎样临死躺在床上,怎样随着潮水而漂到今天早晨汉那样奇特地老远瞭望的地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一阵敲门的声音,把我惊醒了。门上本来有一个门环儿。但是门上发出来的,却不是门环敲的声音,而是用手敲的声音,并且敲的还是门的下部,好像敲门的是一个小孩子,够不到门的上部那样。
这一阵敲门声,使我一惊,仿佛仆人在贵显的人门上敲门〔2〕那样。我把门开开了。一开始的时候,不胜诧异,因为我看不见别的东西,只看见门外靠下面有一把大伞,好像自己在那儿走动似的。但是马上我就发现,伞底下原来是冒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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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伞放下了以后(那把伞,她使尽了气力,还是不能合上),要是她对我露出来那个脸,还是跟我第一次见她,也就是上一次见她——那时候给了我深刻印象的那种轻浮样子,那我接待那个小矮子的时候,也许不会太和蔼亲善的。但是她当时面对着我的那个脸,却是非常诚恳的,并且我把她的伞接过去以后(那把伞,即便让那个爱尔兰巨人〔3〕用起来,都不方便),她极端难过的样子把两手对扭,因此我对于她,倒发生了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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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齐小姐!”我先把空无一人的街道一左一右地看了一下说,“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是怎么回事?”
她用她那只短小的右胳膊,对我打手势,叫我替她把伞合上;跟着匆匆忙忙地从我身旁走过,进了厨房。我拿着伞,把门关好了,跟着她进来以后,我看见她坐在炉档的角落上,头上面就是锅炉——炉档是铁做的,很矮,上面有两块窄板,预备放盘子用——她像很痛苦的样子,把身子前后摇晃,用两只手直搓膝盖。
只有我一个人来接待这个不速之客,也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她那种含有凶兆的举动,这种情况,使我非常吃惊。所以我又大声对她说,“请你告诉我,冒齐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有病啦?”
“我的亲爱的小家伙,”冒齐小姐说,同时把两手叠着放在胸口,使劲地挤,“我这儿有了病啦,我这儿病得很厉害。真想不到,事情会闹到这步田地!其实要不是因为我这个人太马虎了,太傻了,那我本来可以早就知道这件事,也许还可以防止这件事,叫它不发生!”
她那个小身子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她那顶大帽子(和她的小身子完全不相配的大帽子)也跟着一前一后地直摆动;同时,一个硕大无朋的帽子,就在墙上一前一后地直摇晃,和她的帽子作呼应。
“我真想不到,”我开口说,“你会这样难过,这样郑重——”但是刚说到这儿,她就把我拦住了。
“不错,人们都老这样想!”她说。“他们那些人,那些不顾别人的年轻人,不论已经长大了的,也不论还没长大了的,看到像我这样一个小小的人,居然会有普通人的感情,就没有不说想不到的!他们都拿我当玩意儿,利用我给他们作乐子。他们玩够了,就把我扔了。我要是比一个木头马或者木头兵更有感情,他们还觉得纳闷儿,不懂得!不错,不错,人们就是这样对待我,这是老一套!”
“别人也许这样对待你,”我回答她说,“但是我可以给你开保票,我可不那样对待你。也许我这阵儿看到你这样,不应该对你说想不到来着;不过我并不深知你的为人。我刚才嘴里说的,只是把我心里想的,没加思索,脱口说出来就是了。”
“你说我该怎么办?”那个小小的女人说,同时站了起来,伸着胳膊,使全身显露。“你瞧!我是什么样子,我父亲当年也是什么样子,我妹妹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兄弟现在也是什么样子。我这些年以来,都一直地为我的弟弟妹妹工作,很累,考坡菲先生——从早到晚地工作。我得活着,我不做害人的事。要是有的人,非常地没有人心,非常地残酷,非拿我开玩笑不可,那我除了开自己的玩笑,开他们的玩笑,开一切东西的玩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要是我这样做,一时这样做,那是谁的错儿?能说是我的错儿吗?”
不能。不能说是冒齐小姐的错儿,那是我可以看出来的。